長安牡丹台下的牡丹花展每年四月熱鬧非凡,今年因四月中旬的一場綿延大雨持續至數日前才停下,城中的牡丹四月末的時候才爭相開放。
一路旖旎,帝花爭艷。從城東至近城中的牡丹台,車如流水馬如龍……
有成群的佳人與才子墨客同游,亦有深閨之中的貴族女子坐在馬車裡,素手掀起車窗窗簾一角,羞赧的朝著外頭張望;亦有身著艷麗的伶人抱著琵琶,踏著輕快的步伐,走過牡丹叢中,回眸一笑時,惑了無數人的心神;也有攜家帶口的夫婦,在牡丹台外涼亭處,討一口水喝,卻在望向牡丹花海時,欣慰一笑……
文人喻牡丹為花中之帝,長安牡丹台的牡丹卻能做到「與民同樂」。
馬車內,孤蘇郁半掀開車簾,他望著外面街市的情景,給顧九講述著他的所見所聞。
顧九耳聽著街市的熱鬧的聲響,面紗下的臉上浮現了笑意,有小販叫賣聲,有孩童嬉戲聲,聽的最多的還是才子的吟詩聲。
許久,馬車緩緩停下,顧九還在神遊中,耳畔傳來一聲陰沉低柔的聲音:「要下車看看嗎?」
恍惚間顧九點點頭。
已是正午了,馬車外的陽光有些刺眼,雖是帶著斗笠,顧九露在袖外的手上皮膚依舊感覺到了那股灼熱,陽光的味道……
若是能瞧見當是一番怎樣的美景呢……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東京城……」她兀自的吟著,就像很早以前就知道一般,念出來只是一種本能。
那人握著她的手,就如同世間最尋常的夫婦一般,游在花海里,即使她看不見,卻能聽見花開的聲音,她反握住他的,用力握緊……
男人的手臂動了一下,斗笠下的臉壓更低了些,也不知臉上是何表情。
百尺高台,一身青衣的男子推著輪椅上水藍色衣袍的男子走向闌干處。
輪椅上的男子,一身水藍色極地的長褙子,容顏絕美,面容淡然,氣質如蘭,至三年前,這牡丹台便不在是只有貴族能來之場所,他下令讓
已經三日了,他還未等到那人身影,明明是一個男子,卻在他心裡占據著十分重要的位置;明明有可能是敵人,他卻讓他知道如此多本不該讓他知道的事。
青衣站在卿泓身後,神情寡淡,面無表情,他對主子的舉動有疑惑,卻也從來不敢多問。
許久,卿泓揚眼看了一眼天色,柔聲已嘆:「走吧……」
青衣怔動一瞬,道:「主子這天還未黑呢。」
卿泓一連三日都是天黑了再走的,青衣故出此問。
「他不會來了的。」卿泓嘆道,兀自去轉動輪椅。
正垂眼的一瞬瞧見高台之下牡丹叢中一個黑影。
「青衣。」他低呼了一聲,定睛去尋時卻未尋到。
青衣走近了些,挨近卿泓。
「主子何事?」
「一個戴斗笠的黑衣人,速速去尋!將才我見他上了馬車。」
「主子?」
「別管我,快去!」卿泓厲聲一吼,那黑影即使是從眼眸中一閃而過,他還是認出來了,前歲雪夜裡行刺他的黑衣人,因為銘記所以刻骨。
卿泓擱在腿上的手捏握成拳,尋了許久,查此人下落不得消息,今日卻讓他撞上了。
——
「韓溪回府!」馬車的人喚了一聲。
取下斗笠,他深吸一口氣,伸手去扶身旁的女子,身旁的女子動了一下。
顧九隻是突然乏了,她抬起左手想撐著腦袋睡一下,正巧又抵在左手手臂上的那個手鐲子,只記得一醒來的時候這鐲子就在,她便也沒有在意,這時她卻怔動了一下,困意襲來,她不禁又想,不過是戴了個鐲子罷了。
孤蘇郁感受到她的困意,伸手環住她的腰輕聲道:「你睡吧,身子靠著我。」
顧九猛地一震,腦海中似乎閃過一絲光影,如白駒過隙,匆匆而逝——
「身子靠著我,由我扶著你。」
咳嗽聲之後,沉穩而溫和的聲音低低地傳到她耳里。
咳嗽的人是誰?那個一身喜服看不清容貌的少年又是誰?
她神情一瞬呆滯,想努力的去想,頓覺得頭痛無比,白皙修長的手撫上腦袋,她身子猛顫,面色慘白無華,冷汗淋漓而下,明明說好不去想的,為什麼還要去想?
「你沒事吧?」身旁的男人急切地低呼一聲,又伸手要去給她把脈。
這一聲低呼讓顧九冷靜下來,許久之後,她搖搖頭,這種感覺來的迅猛,去的也快,也許是一些不好的記憶吧,顧九想,每次襲上腦海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隻強而有力的大手猛拽著,讓她抽痛得喘息不得,讓她心中酸澀,淚水呼之欲出。
孤蘇郁將顧九的頭更貼向自己一些,輕聲道:「睡吧。」
本因馬車一路顛簸搖來了睡意,顧九怎經得起他的誘哄,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孤蘇郁鳳目里的柔和漸漸褪去,他長眉微皺,他深知月兒時常會被以前的記憶左右,他不知以前的她經歷了什麼,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打破現有的狀態,他已漸漸習慣了這種感覺,寂寞了十八載,他也會需要人陪……
他緊緊地摟著懷中女子,他會守著她,不惜一切。
——
深夜東城客棧里。
「出去!」冷凌的人兒一聲怒吼,將跪在地上的數名黑衣人駭了一跳,三人爬起後退了數步,連跟著主子十所年的冷星,也不由的打了一個寒噤。
沒料到主子的反應如此恐怖,雖說當他聽聞這個密報的時候,也同樣憤慨,暗罵那些人禽獸不如,喪盡天良,可是那女子於他而言終究不過是一個凡塵過客,那時他肯站出來說要娶她,不過是因為要保全洛營的名聲,在他心中便是將洛營放在第一重要的位置。
冷星凝了一眼情緒失控的主子,對身後的兩名黑衣人使了個眼色,一齊退下,站在了門外。
「滾遠點,別守在外面!百丈之內不想見到你們!」屋內又傳來男子的嘶吼。
冷星無語望天,帶著兩名黑衣人退出客棧。
洛浮生將屋內的燈火滅掉躺在床榻上,黑夜將他吞噬,陷入濃稠的哀傷之中。
不過是一時的錯過,竟成了生別離……
靳南衣,他要殺了他!他連阿九都保護不了,又如何占著阿九的心!
阿九,你終是錯了,他害得你這般悽慘!你為何要跟著他?
冷星得話還未說完的時候他便讓他住了嘴,他聽不下去,他無法接受那樣一個女孩這樣赴黃泉,傷她的得死,害她的也得死!
靳南衣,他不會讓他好過的!
他支撐著身子從床榻上爬起,青絲傾瀉下來,他走到桌子旁,執起桌上的酒壺,大口大口的灌起了酒。
「春日游,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與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笑語盈盈耳畔卻是暗香遠去,幽人不復。
他冷凌的面微微低垂下來,酒正酣時,夜正濃時。
「噗通」一聲一個人影從窗欞閃入,男子窄長的鳳眸一眯,往窗欞處望去。
窗欞頓開,有涼風灌入屋內,洛浮生眉頭一皺,身影一閃,步履輕移間就來到窗子下。
那賊趴伏在地上,本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料,那人就站在眼睛冷凝著自己。三界之子
「呀——!」的一聲一聲慘叫,那賊退出一米開外。
已醉酒的洛浮生眉頭一抖,微醺的俊臉上眉頭凝得更深了些,這麼膽小也敢做賊?
他快步向前一把揪起那賊,不料,一把抓住的卻是那人的頭髮。
那人被提起,連連呼痛。
「洛浮生,你放開我啊,弄疼我了!」
楊水心大叫著,拍打著那人的胸膛。
少年只覺得手中青絲的觸感光滑如綢緞,三千青絲一瞬傾瀉下來,漾了他的心神。
他愣了一下,一手去摟女子的腰,一手空出去,揭開她面上的黑布。
良久,他凝著懷中人紅撲撲的臉,一瞬恍惚,熱淚濕潤了眼眶,他沙啞道:「阿九,你還活著……真好……」
方說著,唇就覆了上去。
「唔……」楊水心完全沒有料到洛浮生會有如斯舉動。
吻,如狂風驟雨般落下,帶著刻骨的相思,極盡猛烈,他似要將她揉進骨子裡。
楊水心哪裡能招架得住他如此迅猛的攻勢,立馬在他懷中癱軟。
他是戰場上的英豪,不懼風雨,不懼強敵,又如何制服不了她這個小女子,她的掙扎對他來說無異於撓痒痒。
她緋紅著臉,美麗的眸子上已是情動,微微眯著,半開半合著,那人已解開她的衣衫……
是她來尋他的,她不曾後悔,只是,當他喚著另一個女子的名字的時候,她也難掩心中寸寸錐心的痛……
可她還是理智的握住已沉醉到不省人事的男子的一隻手臂。
沙啞地說道:「你會娶我?」
男子似是怔動一下,緋紅的雙眼盯著身下的人,一瞬清醒,又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他點點頭,柔聲道:「會。」
楊水心勾唇一笑,鬆開他的手。
「記住你說的話。」
紅簾搖動,一室旖旎……
「阿九……我不會讓你走了……給你,我都給你……」當一曲接近尾聲的時候,男子如猛獸般的快慰怒吼在耳邊爆發,楊水心握著錦被的手鬆開,昏睡過去。
「給我生個孩子吧,阿九——」
黑夜裡傳來男子的低喃,長廊外的牡丹靜靜開著,無聲無息。
次日,第一縷陽光射進東城客棧,男子撫著頭醒來,睜眼望了一眼緋紅的簾幔,正喟嘆一聲:一夜繁華似夢,他竟然做了一個那樣美好的夢。
正偏頭他就瞧見未著片褸的……楊水心……
他猛地駭了一下,零星的憶起昨夜一宿的癲狂,不禁悔從中來,他慌亂的起身下床,去拾床榻下散落的衣衫,他要離開這裡,他的心是留給阿九的。
阿九……
「洛浮生,你就打算這麼走了?」床榻上傳來冷靜的女聲,不卑不亢。
男子難免震驚了一瞬,卻是止住了手中的動作。
「昨夜你說過的話都忘記了嗎?」女人第二次發問,聲色依舊冷靜。
男子身子僵硬一瞬,努力的去回想,昨夜醉了酒,現今還頭疼欲裂他如何能記起,昨夜他說過了什麼?
一晌貪歡過後,殘留於腦海的不過是零星無幾的片段罷了。
一股涼風吹過,男子顫了一下,昨夜醉酒之前的種種又湧入腦海中,阿九死了……
阿九死了,他娶誰似乎都沒有意義了……
冷凌的人兒睜開微閉的雙眸,轉身,望著床榻上的女子,輕聲道:「如果你願意,我娶你,洛府少夫人的位置楊小姐瞧得起,便是你的……」
他套上外袍轉身離去,未看榻上的女子一眼。
未及一刻鐘,房內進來一個丫鬟,替楊水心梳洗完畢,然後端上一碗藥與她。
「這是什麼?」她不禁問了一句。
那丫鬟戰戰兢兢地望著楊水心道:「外面的公子說,是給姑娘補身子的,姑娘身子受損又舟車勞頓,需要補補。」
楊水心本是疑惑依舊端起喝下了,心裡有些惴惴不安,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麼。
她是喜歡他的,她知道,所以才會一次一次這麼傻,她只想呆在他的身邊。
是他,讓她停止了追逐自由,停止了飛翔,她不再週遊了,想有一個歸宿,也許是第一眼便看錯了人,可是又有什麼辦法,悸動本是一瞬間的事,昨夜的賭太大,可她還是得到了自己想要得不是嗎?
留在他身邊就足夠,時間能淡化一切,淡化他口中的「阿九」……
——
西郊紫藤園內。
衛簿替寡月換好一身的官服,又將那香囊系在寡月的腰間,給他戴上官帽。
「主子。」衛簿喚了一聲,似乎是想告訴他打理好了。
陰寡月回過神來,朝衛簿一笑,那笑中百般苦澀,他第一日任官,她不在身旁。
沒有她熏的衣,沒有她做的飯,沒有她捧的茶……又要他如何安心為官……
衛簿瞧著主子唇角的淺笑,鼻頭微酸,他偏過頭,不敢看主子,啞聲道:「於公子在外等著主子。」
寡月微微頷首,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指尖掃到腰間的香囊上,心中又抽痛了一下,他快步出門,逼迫著自己不要再想,他要將自己投入到緊張的工作與學習中去,便能淡去一點傷痛。
他終究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方出院門,就看到等候在院門口的於思賢,他偏頭一望還有一個黑衣人。
寡月知道這人是集賢堂來的人,那黑衣人朝他拱手作揖,又上前數步在他耳邊耳語了一番。
寡月點點頭,又吩咐了些什麼,那黑衣人點頭離去了。
這時候衛簿已遷出馬來,將馬韁和包袱都遞與寡月。
「主子,一日的糧食還有水,您還是打些熱食吃。」
寡月頷首接過,與於思賢並排出門,他不想影響於思賢的心情,唇角一直帶著笑意。
畢竟於他於於思賢都是第一日任官。
方才那個集賢堂的人不過是來告訴他,他吩咐的事情,他們照著做了,連洛浮生的人都以為他的九兒死了,那個「布局者」應該放鬆警惕,以為王舫的人不會再查,連他靳南衣也以為九兒死了吧,等對方放鬆警惕後,他再在背地裡加派人手尋人。
而今寡月為翰林正六品修撰,榜眼於思賢與探花歸冉被認命為正七品翰林編修,雖說是比寡月官階低一品,亦與寡月同出翰林,日後也好相互照拂。
進士分三等,一等頭甲三人直接入翰林,唯狀元品階最高,二甲眾進士名列前茅者拜翰林庶吉士,三甲賜「同進士」委以地方基層官吏或其他職位。
當朝公卿之家,或世家鴻儒多出自翰林,今朝丞相謝贇亦出自翰林院。翰林院不受三省六部任何一處管轄,由皇上親自下達命令。
第一日入翰林院,他在院閣外與於思賢等人分開。
領著他的是一位四品侍讀,先領著他去拜謁了翰林掌院大學士。
翰林院大學士官階雖在太傅之下,卻可以看做與太傅同為「帝師」,更系統的皇子教學皆是由翰林院所授,而太傅教授皇子的責任比翰林院更重。復仇美妻請愛我
翰林院大學士正在命人草擬一份典禮文件,一旁也有數位修撰正在整理前幾日宮中送來的記錄皇上言行的起居注。
陰寡月上前行了禮,大學士只是微微點頭,便對那個侍讀道:「古雅啊,你帶靳南衣去卷閣和藏經閣轉轉,先教他熟悉一下這裡,再行任職。」
「是,學士大人。」那個一身書卷氣息的男子溫濡答道。
他二人方退下,就有翰林官員捧著書卷上前。
「學士大人,禮部那邊來人,要借皇上昨日剛下的太子妃聖旨一用,操辦國聘禮。」那官員拱手道。
「一份已送至晉侯府,還有一份先錄,錄完送與禮部便是。」大學士緩緩道。
放離開的陰寡月聞聲一震,郎凌霄終是要當上她夢寐以求的太子妃了。
他唇邊勾起一抹笑,沒有嘲弄,不悲不喜,他倒是有一點該感謝郎凌霄,若不是她苦心導演的一場代嫁,他便不會遇到顧九。
出了院閣,他抬眼望了一眼天色,晴空萬里,只有一朵潔白的白雲,他心中暗道:九兒,快回來,我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靳南衣,我喚古雅,我帶著你數日先熟悉一下,你隨我來吧。」那白衣儒杉的人朝他溫和一笑。
「是,大人。」
來人官階在他之上,他呼大人本沒錯,那人卻皺起眉來。
「我叫古雅。」侍讀重複了一道。
「是,古雅大人。」寡月道,清澈的目里依舊無情無緒。
古雅撫額,道:「你隨我來吧,我先帶你去藏經閣。」
「是。」
還未至藏經閣的時候就有很多夾著書本的人朝古雅和寡月行禮。
「這些都是翰林院庶吉士,修學三年,再等上面命令入仕翰林。」古雅解釋道。
陰寡月微頷首,他明白這是朝廷儲備人才的做法,雖說是庶吉士,而從庶吉士官至帝師、宰相者不乏其人;並不是當上狀元一定能榮登高位,也並不是成為庶吉士一定沒有出路,一切都是時間問題……
陰寡月一進藏經閣就瞧到讓他相當震撼的場面,這裡書籍猶如汗牛充棟,層層林立,應有盡有,有翰林學士輕聲交流,一旁也有諸多的庶吉士埋頭修學苦讀。
古雅領著陰寡月邊走邊說:「這裡是四庫,甲部為『經』,乙部為『史』,丙部為『子』,丁部為『集』若要查閱務必記住你查閱的位置,所用書籍適時歸還,藏經閣之書不准外借,可抄錄下來帶回家中。」
「這四庫之書,你日後為修撰必定是常常接觸,因此每一本書的大致位置你都要知道。」古雅邊說便將寡月帶往深處。
他走到一庫中,隨手拿起書架上一本書,寡月抬眼一看他所在的正是四庫之丁部『經史子集』中的『集』。
古雅望著寡月笑道:「我朝『經、史、子』皆編撰完善,唯有『集』有所欠缺,大學士命我給你安排的工作便是負責將『丁部』編撰完善。」
寡月略皺眉頭,「經史子集」中「集部」包含楚辭類、別集類、總集類、詩文評類、詞曲類等。且不說種類繁多,光古人的就有不下千本,何況時人名家?所有集部文學收集完畢至少要花他二十年吧?
這是誰出的主意?
寡月快步向前數步,將書架上現有的集丁部書籍大致翻看了一下:
《楚辭》、《陶淵明集》、《李太白詩集》、《杜工部集》、《韓昌黎集》、《白氏長慶集》、《昭明文選》……僅僅此數套。
寡月的臉頓時陰沉下來,光要填補抄錄的就不少。
寡月雙眸微眯,何人行此舉,將他圈於編撰一職?是想變向的將他禁足於翰林?還是想試他一試?
木秀於林風必吹之,他纖長的睫毛輕顫了一下,眉眼微垂,如此就想攔他陰寡月太低估他了,曾經的陰寡月於寒門之中,亦曾抄書萬卷,這集部之書半年時間內完成不在話下。
「文學詩詞,含英咀華,現存書架亦有諸多錯誤,還請你更改過來,集丁部一直空置,僅存之書冊又存諸多不當之處,還望你認真修整,你之下的人可任差遣,編纂完畢後,同學士稟報即可。」古雅笑道,「這些事我做了許多年,若有不懂可來問我。」
陰寡月朝他拱手一揖,面上無波卻是心思重重。
看來朝中對他不滿者眾,此等計較之舉,豈能是璃王能為?若他沒猜錯,當是太子與晉候的人,對他施加的刁難之舉。
在太子黨看來他這個狀元與璃王脫不了干係,他亦有璃王黨羽之嫌,或者,今科拜官翰林的頭甲三人,太子黨皆心生嫌隙,只是畢竟他三人入仕翰林並不能一眼看出究竟是否屬於璃王。
他能不能再仔細深究一下,稟德十年的科舉舞弊案對翰林和朝堂的打擊中,璃王卿泓將太子一黨的打擊並不徹底,這裡頭又有多少是太子的人,多少是璃王的人?翰林大學士是哪一方?眼前這個古雅又是哪一方?還是不屬於任何一方?
一入宦海,便是規行矩步,小心翼翼,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卻要看準時機,能謀求高位或許只在一念之間。
陰寡月淡淡道:「下官全力完善集丁部的編纂。」
這時候又有一個侍講大人領進一人:「古大人,方大人命我將這於思賢領過來。」
古雅一皺眉道:「方大人何意?」
「方大人說要於編修同靳修撰一起完善集丁部。」那侍講大人道。
「那好吧。」古雅點點頭,望著於思賢道,「你以後就跟著靳大人完善集丁部。」
「是,下官遵命。」於思賢拱手躬身道。
古雅同那位侍講大人走後,於思賢與陰寡月相識一望,心中俱已明白。
寡月走至書架上將那書冊搬到一旁的桌子上,於思賢也搬了幾本二人並著坐下,翻閱起來。
許久寡月柔聲說道:「你不該同我走這麼近的,倒是我連累……」
他還未說完,一隻手便握住了他的臂膀。
「不礙事,我於思賢不求官祿,求功名亦只是因內子一句玩笑話前來一試,到哪裡於我都是一樣。」
於思賢說道,動手翻閱起來,他雖說是這般說,心中亦是知曉,他二人被調來做此,定是有心人之舉。
二人忙了許久,吃完各自帶的乾糧又接著查閱,遇到覺得是錯的地方都記錄下來。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陰寡月從座椅上起身將書架上現有書籍記錄下來,又對於思賢道:「你看有哪些要補充進去的。」
於思賢放下手中的筆,摸著下巴想了許久道:「《說苑》、《文心雕龍》、《詩品》、《古文觀止》、當然還有詩詞類的,還不包括時人之作,有得忙了……」
「你預計多久,我們二人的話?」陰寡月又問道。
「卻民間收錄,加抄錄,嗯……或許要個十幾年吧……」於思賢說完瞅著陰寡月陰沉的臉哈哈大笑起來,「你也不想拿些編寫國史的,一寫便是一輩子,或許寫一輩子還寫不完,留給兒子、孫子寫,我們也不過是做收錄而已,十幾年或許不要呢……」
寡月將手中的筆和紙放下,一撩衣袍坐在位置上,眉間有鬱郁之色,卻似在沉思什麼。
於思賢湊了上去,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於思賢見陰寡月,雖有沉鬱之色,卻也似胸有成竹,他想這個少年心中自有計較,他自是相信陰寡月的,沒有問題是解決不了的,他於思賢也有辦法,但他想聽聽陰寡月的想法。
「明日全城收書,填補集丁部,再行抄錄裝訂。先將古人之作完成,時人之作,日後再談。」寡月沉聲道,「若是這樣我們比別人每日早來一個時辰,晚走一個時辰,爭取速戰速決。」淡定老婆請入套
「我兩雙手有得累了。」於思賢雖說是笑道,可是雙眸一瞬陰沉下來,這並不是速戰速決能解決的,若是有心刁難,這份工作做完還會有比這更無聊又耗時的工作下來,總之別人的目的是將他們困於藏經閣,永無出頭之日。
於思賢唇角又高高揚起,他一拍寡月的肩膀道:「聽人說將將帶我的那個侍講大人馬上要被派去教授三皇子和什麼侯爺國公的兒子《公羊傳》呢。」
他說得淺淡,寡月卻難免震了一下,修撰與侍講不過相隔一個官階,若是能為侍講便是協助太傅與翰林院大學士教授皇子或者王孫貴族。若是有十分擅長的典籍,能理解的非常精闢,而且能講的十分透徹易懂,大學士還會命侍講大人親授皇子,能與皇子結識,建立友誼又是何等殊榮?
歷史上也不乏官至侍講結識皇子最終皇子登基後收到重用成為輔臣或者丞相的人,今朝謝相不也是其中一位嗎?
若要擺脫修撰一職其實也並不難。
寡月垂眸低頭,打開桌面上的典籍開始翻閱起來,如今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不過這也可以是一個努力的方向。
天將將黑的時候,藏經閣內許多人都離開了。
耳畔聽聞各位大人道別的聲音。
也有庶吉士朝從他二人身邊走過,朝他二人行禮。
許久,藏經閣走的空無一人,有太監來燃起了燈。
寡月將衛簿準備的乾糧與於思賢分著吃了,終是沒辦法的,吃不上熱食,也沒人帶他們領熱食。
於思賢笑了下,邊撕餅子,邊喝水,邊瞧著桌上的書本。
半個時辰後到了鎖藏經閣的時候了,有太監喚了兩聲。
於思賢和寡月忙收了書,將筆墨紙硯收拾了一會兒,相繼出去了。
「下次早點。」那太監不耐的說道。
二人點頭出去了。
二人騎著馬,一同去了東城幾個書市,將書市掃蕩了一番,淘了許多書。
於思賢背著書袋,邊找邊問寡月。
「這光《文心雕龍》就有三個版本,去他大爺的!」於思賢無奈吼了一聲,望向寡月,見他正埋頭苦找,壓根就沒理會他。
不一會兒寡月又抱出幾本來。
這時候於思賢似乎瞧見了什麼,背著書袋朝那方鑽去。
瞧著書上的四個大字,於思賢唇角一勾,眉眼一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說著他將那冊子也塞進了書袋裡。
寡月抱著書朝書市的老闆那方走去。
「老闆,這些怎麼賣?」寡月說道,又接過於思賢那一袋子。
老闆滿頭大汗的清點了半天,支支吾吾道:「公子一共兩百一十八本,都是舊書算,十兩銀子吧……」
寡月在胸中摸出十兩銀子遞與老闆。
「走吧。」他抱著另一大袋子書朝外頭走去,神情依舊淡淡。
於思賢背著書袋子,唇角微微勾起,策馬離開東城街市。
「這從東城到西城,可真累啊……」於思賢嘆了口氣道。
寡月眉頭抖了三抖。
話方說完,於思賢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在藥罐子面前喊累,也太……就是不知這藥罐子看到那書會有啥反應?看他的樣子肯定沒看過那種書。
於思賢將那一袋子書全搬進寡月房裡,笑道:「我知道你會熬夜整理,今夜我便不過去了,我已叫踏雪衛簿去燒水做飯了,我得監督你別熬太久了。」
寡月點點頭,便開始整理那些舊書了。
許久,於思賢撐了個攔腰,望著同樣累得不行的陰寡月。
「如何?這《詩品》通行版就出了五個……我真不知道我讀的那個到底是不是《詩品》了,每一本書籍的字數長短都不一。」
素衣少年坐在木椅上,低垂著頭,似乎是累得不輕,調整了一瞬呼吸方道:
「取收錄完整的,長短不一的,取長棄短。不要更改文字,不要刪除內容,版本實在太多者取精華版,就這樣吧。」
陰寡月方說完,又習慣性的去摸下一本。
方伸手,看也沒看,便放到自己面前。
於思賢瞅著那書封,眉頭一動,他輕咳了一聲道:「寡月啊,我去要衛簿煮壺茶來。」
「嗯。」書案前的少年輕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他伸手揉了揉眼睛這一瞬又想起了顧九,那時候的顧九總是要求他愛惜自己的眼睛,不要經常盯著書本,他想著鼻頭微微有些發酸。
許久,他才隨手去翻手中的書。
「春宮錦集?」看到書封上的名字,少年的眉頭深皺,極力的在腦海里過了一道,他怎麼從未聽過這本書的名字?非古人而是時人所著麼?
這時候於思賢執著茶壺從門外進來,正巧聽到少年問道:「於兄,春宮錦集是現今哪個大家寫的嗎?」
於思賢駭了一跳,他本以為他一去一來他就該看完了,沒有想到他還沒打開書。
「南衣啊……」於思賢將茶壺放下,撓撓頭道,「我也不知道額,看著有個『集』字就裝回來了,或許是寫春天宮廷的風景的,你翻看看看吧……」
於思賢想咬自己的舌頭,他頗有些教壞小孩子的自覺。
許久一室寧靜,緊接著當於思賢都覺得有些不對,捧著茶的手頓了一下,正揚眼的時候,就聽到一震猛咳聲——
於思賢「騰」的一下從座椅上站起,走向書案就瞧見俊臉鮮紅似血,猛咳個不停的陰寡月。
「不是吧……」於思賢急忙給寡月找藥,暗道自己玩大了。
將藥找來餵進寡月嘴裡,他鬆了一口氣,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方看了一眼桌案上的書。
於思賢的臉「騰」得一下紅了,他沒有料到長安的圖冊會畫得這般……
「長安六十九式……」於思賢忙捏住自己的鼻子,伸手將那畫冊闔上,這種書連他都受不了,更何況這個人。
他很同情的看了一眼素衣少年,默默的坐回位置整理起書來。
陰寡月的臉許久恢復了鎮定,雖然他知道是於思賢有意而為,他也沒指出,繼續清理書籍。
之後那本錦集也不知被於思賢放到哪裡去了。
寡月與於思賢起早貪黑的忙了數日後,翰林這邊又來了消息。
今科的探花郎歸冉升為翰林侍講官至正五品。
這無疑是讓人震驚的一件事,短短數日不到連升兩級,而與他一起進來的狀元爺和榜眼任何動靜都沒有,於是有許多人去巴結歸冉,「靳南衣」與於思賢這處愈加冷清了。
寡月和於思賢倒是樂得清靜,這於他二人其實是好事,他二人心裡都知,畢竟樹大招風。
緊接著過了數日就聽到翰林院的人在傳兩件事,一件是:大雍太子將在六月十二大婚。另一件是五月下旬大雍第一勇士要開始比試了,奪魁者官拜正五品將軍。
最近有部分翰林編撰被選去草擬此二事之誥文。陰寡月與於思賢這邊依舊是起早貪黑十分清冷……
等到五月十五的時候,看似渺渺無望的黑夜裡,似乎出現了一絲曙光——
陰寡月從來沒有想到,命運對他還會有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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