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黑影似乎怒極,「是誰求著姓『慕』,被妓子養大的孩子不要臉的找上我家,還是誰處處和我作對,我擁有的東西,你不是都惦記著嗎?現在怎麼了,『塵外人』?別講笑話給我聽!別以為你心裡想什麼我不知道!」等黑影走近了才瞧見那昏黃光影相背的陰影處,摟抱著的主僕二人。
先前那緊張急促的呼吸聲許是那僕從發出的。
「青衫暮鼓,晨鐘無渡,要得君顧,待妾遲暮。哈哈哈……」黑衣人大笑,蔥白般的指指著那榻上女子道:「是你指使你兒子做的?你就這麼迫不及待了?我告訴你慕雪兒你永遠也鬥不過我,你兒子也鬥不過我!」
榻上青灰色衣袍的女子震了一下,腦海中將那詩過了一遍,她低垂下頭,將臉深埋在陰影處。
的確,她不是塵外人,也做不了塵外人,當年來到這裡只是為了卿泓和三兒,若不是想要他們好好活著,她也斷然不會來到這裡。
遠離了宮廷紛爭,這裡不失為一片淨土,可是,這裡的艱苦辛酸,連宮人們都可以肆無忌憚地對她冷嘲熱諷,這又豈是常人能夠忍受的。
她一心避世,雖能隱忍,卻終究做不到釋然……
「皇后,您還想怎樣?」
她已經輸得一無所有,於冷宮之中耗盡了大半輩子的青春,她的小泓也為=在與她的爭鬥之中,毀盡一生!年幼的三兒,從小都未見過自己的生母,慕芳菲她還想怎樣?
誰都以為她是自願請旨到這裡青燈古佛,卻不知這一切只是為了三兒的小命!
這些年的清心寡欲本以為消沉了意志,可是直到今天,十多年後這個女人再次站在她的面前,她仍舊做不到釋然。
為什麼為了命運她需要一次一次的妥協,即便是費盡心思,耗盡所有,也得不到慕芳菲唾手可得的東西……
她已記不清卿泓和三兒音容相貌了,記憶里那兩張稚嫩的小臉,記不清了……
她的確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孩子的來世都是她用盡伎倆換來的,她費盡心思之後依舊一無所有,她害了卿泓一生,即便是那孩子宅心仁厚,嘴上說著不怨恨她,可她知道,他心裡的恨無處傾吐,也只能但願來世他能和正常孩子一樣快樂無憂的活著……至於三兒,還記得那一年的恩典,她有幸能一見三兒,可三兒凝著她的陌生眼神,深深地刺痛了她的雙眸……
梨花雨,箏弦錯,空門深深度,人世嘆遲暮。宮牆柳,顰眉燕,最是無情高處,來世與伊渡……
這,果真是卿泓傳出的嗎?再想卿泓又如何得知當年之事?
二十年前,皇宮青鸞台前的梨園之中,慕芳菲驚世一曲,瀲灩芳華,驚了誰的眉目……
山陰王炙熱追逐,似乎是將心都要掏給了眼前的女子……
那時的她無疑是嫉妒的,為什麼慕芳菲能傾了卿夜闕的心……
於是,她東施效顰,邯鄲學步,想要奪走屬於這個慕家嫡女的一切,讓她嘗一嘗失去摯愛失心裂肺的痛……她忘不了,忘不了那年寒冬她那世人眼裡視為下作的母親,被慕府的人暴打之後丟棄在寒冷的街頭活活凍死……
可是……她們似乎是都身在棋局之中,也不知這棋子做了誰的替身……
「慕雪兒,你不要用這種無辜又悲憫的眼神凝著本宮,本宮後悔當年對你這賤人一時仁慈!」慕芳菲雙目通紅,她走上前去就要將慕雪兒瘦弱的身子給拽到地上來,而她身旁的老僕從卻用顫抖的手緊緊摟住慕雪兒,死死護主。
「下作的老東西!慕府裡頭狗,認清你的主子是誰!是我慕府養了你幾十年,即便是老祖宗將你賞給了她,你也是慕府的人!」慕芳菲指著那中年婦人說道,手已朝她掐去。
「當年就是你這老貨在老祖宗面前慫恿的是不?要她去山陰王府伺候我,說我們姐妹情深?誰要這賤人伺候,伺候到爬到我夫君的床上去了!」慕芳菲紅著臉,對那老婦又打又罵,恨不得用腳來踹。當年她和卿夜闕的感情如膠似漆,便是因這賤人生了嫌隙!那時候只要宮中有宴,他都帶上她,還記得那年先帝生辰,他還當眾給她插過她不小心落在地上的梨花簪子……想著想著慕芳菲都覺得鼻頭髮酸,那時候的卿夜闕,溫柔的讓她足以甘墮輪迴……
可是,就是因為她,就是因為慕雪兒!
慕芳菲伸手猛地拽住慕雪兒的衣領。
「賤人,念當初老祖宗憐惜你命途多舛,受了苦又沒了母親,我才留下你,你可知恩圖報?爬到我夫君的床榻上,就同你母親一樣下作!」說著一巴掌摑在慕雪兒的臉上。
慕雪兒頭有些發嗡,雙目瞪得老大,這些年她身子日漸衰敗,自知大限將至,又如何反抗這時怒火中燒的慕芳菲呢?
她咳嗽了好幾聲,一旁的老嬤嬤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勁兒的跪在床上朝慕芳菲磕頭,嘴裡念叨著:「大小姐,您行行好,主子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些年主子苦,她要找個有能力的傍身,她與當初的聖上是你情我願,那些說辭都是說給別人聽的……聖上最在意的自然是大小姐……啊!」
老嬤嬤還沒說完就吃了一窩心踹。
「老貨!誰要你多嘴!」慕芳菲將慕雪兒拽下地,「你不甘心是麼?你還想離開這裡?還想你的兒子搶了我兒子的位置?我告訴你,痴人做夢!」
慕雪兒被慕芳菲拉到冰冷的地面上,一個勁兒的咳嗽。
「別做出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來,當年就是這副樣子迷倒卿夜闕的吧?他還當著我父親的面咵你什麼來著?心思縝密,蕙質蘭心?卻說我嬌憨可愛?」慕芳菲捏著慕雪兒的下巴,「什麼意思?別當我那時候聽不懂,她說你比我聰明……」
慕雪兒淒涼一笑,搖搖頭。
「你反駁個什麼勁兒?」說著又是反手一巴掌,慕雪兒的左臉已高高腫起。
慕雪兒低頭冷笑,任人都瞧得出來當初得卿夜闕愛著的就是慕家嫡女嬌生慣養,單純處世,可愛高傲的樣子……可惜這女子不知惜福……
而那時候的她,與卿夜闕除去交易,再無其他。
「他不愛聰明女子……」慕雪兒淒涼一嘆,「再聰明的女子,於帝王而言都逃不開一個鳥盡弓藏的宿命,所以……最終得到全部殊榮,笑到最後的還是你,慕芳菲,你還不明白嗎?任性的姐姐,你這一生錯過了太多的東西……得到了,卻從未珍惜過……」
慕芳菲,她錯過的太多……
她初入慕府時,用真心待她,換來的是什麼?這個驕傲的大小姐,永遠不理解奴才們的苦,只是因為她為她準備的熱水燙了這大小姐的腳,那個冷漠的慕家當家男人便將她與她母親拖出去一頓暴打,她才那么小便沒了母親……加之後來她知曉了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她便與慕府結下了深仇大恨。
她們一個是掌上明珠,一個是路邊淤泥。
她那時想,卿夜闕似是少年受過情傷……可後來能對嬌憨可愛的慕芳菲另眼相看,真心以待,也只要慕芳菲初心不改,她慕雪兒再多的計謀,也離間不了他二人……
慕芳菲愣了一瞬後,內心又被憤怒填滿,想到那首詞,那兩首前後相呼的詩詞。只要一想到,她便心痛得無以復加……
卿夜闕對這女人有情,不然不會和她生下兩個孩子!這話,當年慕雪兒也說過的!
當年卿夜闕以為是慕雪兒自動請旨來這裡,可若是這女人想出來了?夜帝又會怎麼樣做?
慕芳菲氣息不穩,陰狠的鳳目凝視著跪在地上的女子,她想殺了她,想她徹徹底底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她不是一直想著她那苦命的母親嗎?下去陪她可好?
許久,慕芳菲似是想到了什麼,強壓下心中的怒火,懸在空中的手猛地握緊,想要這賤人死有上千種方法,犯不著在這個節骨眼上要了她的命!
「你鬥不過我,這一輩子也鬥不過我!這庵堂冷宮你一輩子都出不來,就在這裡給列祖祈福吧!還有……」
那人已走至門楹處的女子,側著臉,唇上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嗜血妖冶……讓地上髮髻凌亂的女子一瞬驚慌。
對,就是這樣的驚慌眼神,多少年沒有這樣的快慰感,她留她一命,就是要讓她生不如死!
等日後她的兒子即位,她成為大雍皇太后,什麼璃王卿泓,什麼三皇子,都做刀下亡魂去陪列祖去吧!而這賤人便在冷宮之中苟延殘喘,為她先前所做之陋行贖罪,為她那下作母親贖罪!
跪在地上的薄衫女子,豈是不諳世事之人,她是聰明人,知曉慕芳菲那一眼的意味。
卿泓、三兒……她真的保不住了嗎?
若是夜帝一死,太子即位又豈能容她二子?
為何她這般糊塗?要在這冷宮之中消耗十幾年的光陰,她怎忍心棄了卿泓與三兒?
「啊……嗚……」
昏暗的房室內傳來聲聲痛苦至極的哀嚎,那床榻上的老婦人從床榻處連滾帶爬的趕至女人身前,將她緊緊地摟抱住。
「弗娘,慕家,慕家他害了我母親滿門,讓我母親淪落桃閣,成為人人唾棄的妓子……你說我該不該恨他們,他們打死了我母親,也想要凍死我的……若是沒有老祖宗他們是要弄死我的,我本來有很多機會讓她死的,可是……一想到老祖宗,一想到老祖宗我的心好疼,好疼……我那么小的時候她常抱著我看戲,她給我梳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好看的珠花,她笑著對我說:『等及笄的時候你和芳菲兒都有,打一樣的……』那個家裡人人都不待見我,可老祖宗,她願意對我好,雖然她常常督促我抄佛經,說人要心中存善,我知道她是怕我生恨,怕我報仇……卻又捨不得扔棄我……」
「嗚嗚嗚……主子您別說了,您快別說了……」弗娘緊緊地摟著女子,哭得死去活來。
那女子淒涼一笑,平靜的鳳眸中閃過一絲光芒:「弗娘,我一生未曾為我兒做什麼……這一次……」
女子頓了很久,拍了拍婦人的手,道:「弗娘抱我到床榻上去吧,將我的小榻端上來,我想……抄經書。」
弗娘止住了哭泣,這才意識到主子還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眼淚還來不及抹,便將女子抱起,朝床榻走去。
「主子,主子老身去給您熬藥,這,這著涼了,老身去將老身床榻上的墊被也抱來。」
女子點點頭,這幾日天太冷,都是同弗娘依偎而眠的。
弗娘將那床快爛掉的墊被抱來後,便要去抓藥熬藥。
「慢著。」女子喚了一聲遞給弗娘一張紙條道,「弗娘,剛才受驚太重,換個藥方試試,你按照這個來,水漫過藥守著爐子先熬上兩個時辰,再兌水再熬……」
弗娘駭了一下,接過藥方,有些莫名的不安。
女子捂著唇假意咳嗽了兩聲,似是催促,又似想告訴弗娘她真的很不好。
弗娘見狀,忙道:「主子,我馬上去,雖說白日裡時間足,但您別熬太久了。」
弗娘走了帶上門。
這時床榻上的婦人才微鬆了一口氣。
一入宮門深似海。
終究是脫不開鬥來鬥去的宿命了……
不管這樣一步棋是何人所行,她也要大膽……搏一次。
泓兒,三兒……她這一生虧欠他們的太多了,便要她一次償清了……不,償不清了,是她害了卿泓,不能再害三兒了。
原以為知曉三兒這些年健康成長就足夠了,可是時局所逼,不得不讓她做些什麼了。
婦人將紙張平鋪,又將墨研好,才開始執筆急書。
她始終凝著眉,直到寫完的那刻眉頭才舒展開來……
末了,她從被子裡爬出,游離的目望了眼這寂靜的房舍,目光平靜無。
她不是沒有遺憾的,她活著是為了她的孩子,可是可憐她都快記不清她兩個孩子的音容相貌了。
一行清淚滑落她略顯紅腫的臉頰,她與慕芳菲容貌六七分相似,也不知到底是像了誰……
她手中拿著一物,漸漸地走到窗戶邊,她想伸手打開窗戶,再看一眼窗外的景色,卻又想,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了。
當她將手中的某物打開,取出一個白瓷瓶子,將那白瓷瓶中的東西悉數倒入自己口中……
這一刻,她似乎想起那年的雪地里,那奔馳的駿馬朝著她行駛而來,在她身前赫然停下,那華車之中走出一蹁躚少年,他玉冠米分面,眉目如畫,他快步下車似是微皺眉頭問道:「姑娘你沒事吧?」
雪地里的她茫然的搖頭,凝著他俊美的臉不知如何作答。
而那一刻他凝著弱小的她,眼裡帶著與先前疏離迥異的溫柔的笑意……
那一刻,他說了什麼?
慕雪兒似乎是記不清了……不知是此刻意識有些模糊還是怎麼了……
可,當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自心肺傳來時,她愕然間憶起……
那雪地中的華服少年,回頭朝著車中一女子,道:「尺素,她和你長得好像。」
她還記起,那羊毛車簾的背後,一雙纖纖玉手挑起車簾,朝這處盈盈一望……
那女子兩眉之間,有一粒鮮紅似血的硃砂痣……
是尺素……那個女子的名字……如今她想起來了,似乎是晚了……明白的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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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個時辰後,東方魚肚白的時候,皇宮最荒涼的地方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這哭聲戚戚欲絕,終是引來了守衛的關注,初時那守衛進去的時候滿臉的不耐之色,一踹開門就大吼了一句:「吵什麼吵?」
末了,當看清房中的情景之後,竟是面色慘白,頓然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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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宮之中呆了十幾年的慕貴妃薨了。
這消息一傳出去,有人倍感意外,有人無關痛癢,也有人震驚無比……
這年關近了,宮裡頭卻死了人,無疑是讓人覺得晦氣又可惜……
好好的怎麼就薨了?
這個時候死了,也真是怪可惜的,陽春三月就近了,這樣的蕭條日子裡走的是不是怪淒冷了些兒?
皇宮中有人議論著,猜測著,甚至都找乾元殿和玉漱宮相熟的人打聽著……
這會兒,正午,離那貴妃薨的消息傳出了已隔了半日了。
這時候就瞧見一個乾元殿伺候的小太監從乾元殿急急忙忙地跑出來。
將走過正中門,就被幾個宮人女官攔下了。
「小桂子裡頭是個什麼情況?」一個女官輕聲問道。
小桂子一臉苦相,搖頭嘆息,只道是:「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聽裡頭伺候的說皇后娘娘一直跪在地上,到現在都沒見起來。」
眾人大驚,都逮著小桂子再問:「具體怎麼說?我前頭看到那個伺候貴妃的嬤嬤進去了,聽說是要見聖駕頭都磕破了……怎麼?難不成?」那女官說著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那幾個相熟相好的人都有些心照不宣。
看來這貴妃的死和皇后脫不了干係了?
小桂子將他們叫遠了些兒,咬耳朵道:「我聽從那冷宮出來的人說……貴妃死的時候臉都是腫的,還聽說昨夜……」小桂子頓了頓,凝著他們幾人道,「傳,皇后昨夜去了冷宮……」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原來如此!這下夜帝就算是真要說不是皇后做的也難以服眾了啊!
「聽說是中毒,中的什麼毒?」又有人問。
「牽機,是牽機啊,宮中人能調動牽機的,也只有帝後了!」小桂子說道,又望著他們幾人道,「都快走吧,別說了,這事傳出去都不好,大家想知道的自個兒都知道就行了,別亂說。」
「是是是,桂子大爺,還問最後一個問題,這璃王那裡怎麼還?」
「去你桂子大爺,甭抬高我,三皇子那估計已經知道了,算算估計也要來見皇上了,璃王那裡……知道也是早晚的事……」小桂子簡短說了下,朝他們幾個一作揖後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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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七才進別院,就見青衣推著卿泓急匆匆地出去。
經過他的時候,青衣朝他點頭示意,卿泓面色陰沉難看,卻仍舊強作平和之態,同他說道:「我有急事進宮一趟,你別到處亂跑,等我回來。」
突聞噩耗,卿泓心中失落驚懼複雜不安,卻仍舊不想讓慕七擔心,又擔心若他不在這兒,慕七做出什麼衝動的事來。青衣載著卿泓回府上換了宮裝冕服就急急忙忙地上了御賜四**車,淵心下疑惑不免多問了幾句,卿泓心中悲慟,急著進宮只是簡短回了一句:不要緊,別多想。說著便命青衣將他推出去。
如此,淵心中不免覺得倍受冷落,這一下午坐在內閣的書案前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璃王才至正中門的時候,就有太監去乾元殿通傳。
乾元殿前璃王等到了那太監的答覆:「聖上命王爺偏殿候旨……」
候旨。
他心急如焚,聖上卻只是讓他候旨,莫不是,莫不是他母妃真的沒了?
他心中一震,當即伸手逮著那太監就要問。
那太監被璃王卿泓緊張的神情所蟄,心知璃王此舉是要問什麼,他心中不忍望了眼璃王身後的桓青衣,示意他將璃王推到偏殿再作答。
青衣不是糊塗人,當即將璃王推到偏殿裡去。
那太監當即跪在璃王面前。
「王爺,貴妃娘娘真的薨了……」
這話,似千斤的巨石敲在卿泓的心上,讓他半天緩不過神來,青衣也愣在了當場。
末了,只聽到輪椅上的少年咳嗽不止,那太監慌了神忙磕頭上前:「王爺,您千萬保重身體啊!聖上突臨此噩耗,便是擔心王爺受不了打擊,這才沒將消息傳……」
青衣見璃王咳嗽不止,忙蹲下身,也安慰起來。
輪椅上的少年眼圈發紅,輕咬著唇。真的沒了嗎?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這一生還未曾盡過孝道,他母親就先行一步了……本想著無論廢多大的氣力救出了母親,不要再讓她在那裡受苦!
可是……子欲養而親不在。
末了,那輪椅上的少年才沙啞的問道:「什麼時候的事?聽說與皇后有關?」
他聲音沙啞卻沉靜,偏殿中的其餘二人心中為之一震。
跪在地上的太監常喜猛地壓低腦袋,聲音有些嗚咽道:「王爺,這話兒如今雖不知真假,即便是真的王爺為了自己好,為了三皇子好,便壓在心底吧,昨夜皇后的確是去見了貴妃,只是昨夜之事,那牽機之毒皇后一口咬定,如今貴妃之死,也是疑點重重……」
常喜頓了下,覺得氣氛緩和了些兒,他緩緩帶抬起頭,又道:「王爺,聖上對貴妃不無感情……若是聖上與皇后真的……(鬧翻了)眼下三皇子還未分出皇宮去,到時候……」
常喜適可而止,璃王是聰明人,不會不懂他的意思,倒是眼下,貴妃薨了,即便是皇上追究慕後的責任,璃王這裡也不只當無能為力,或者不知道的……這事情全權交給聖上去處理吧!
璃王纖長的睫羽輕顫,這宮闈之中也難得有一個替他想的。
可殺母之仇豈能說斷就斷,若是這種仇恨也能忍,是不是世人都當他卿泓太孬了些!
不管那牽機之毒是否慕後所為,但昨夜她去見過母妃,母妃的死便與他脫不了干係。
「多謝公公提點。本王在此靜候父皇,哪裡都不去,公公自己去忙吧。」卿泓淺淡道,那雙絕美的目,深邃複雜,陰鷙之中帶著滿腔的不甘……
這是一場江山與情感孰輕孰重的博弈……
他難以接受一夜之間母妃逝世的消息……
她走了,她好自私……她捨得丟下,他與三兒在這權利的深渦之中苟延殘喘著嗎?
他做不到不去恨慕後,更做不到對母妃的死置之不理。
「青衣……」他輕聲一喚,桓青衣低下頭來,卿泓於他的耳畔耳語了數句。
主子要見伺候貴妃的生母,可是那弗娘現在還在乾元殿中不曾出來。
按主子的話說,今日見不到,明日便真的見不到了。
卿泓命青衣推他出偏殿,他不想在這裡坐以待斃,他要去乾元殿正殿大門外候著。
邊走,卿泓邊問桓青衣:「三兒現在在何處?」
青衣低頭道:「傳將才三皇子在乾元殿鬧著要見皇上,後來……被人架回安蕪殿了。」
卿泓靜默頷首,看來卿沂還是早些分出宮去的好。這事他要暗中籌劃了,等年關一過,便入住新王府吧。
乾元殿正殿裡,帝後相看冷眼,從先前知道事情始末的滔天大怒,到而今的瘋狂怒吼……額頭上滿是血跡的弗娘靜靜地跪在那裡,仿若一夜之間,她不再是那個顫顫畏畏的老婆子,她低垂著臉,凝著金殿地板上的紋路,靜默不語……
或許之前的那個弗娘已隨死去的主子死了,若不是看到主子懷中的信她定是要隨著主子一起去的。
主子留了三封信,一封給她,一封給夜帝,還有一封給小主。
給她的她背的滾瓜爛熟後燒掉了,給夜帝的那封她在得以見到天顏的時候就呈給了夜帝,至於給璃王的……她料到皇家不會留她,那封信按照主子說的藏在了隱蔽處……
「本宮沒有做便是死也不認!」慕芳菲一口咬定說道,她此刻心中的痛又有誰知?她想要那個女人生不如死,而那個女人卻先一步痛快的赴了黃泉!
好,慕雪兒,她好!竟是她那兩個孽障兒子都不管了,一死了之!
不惜自殺嫁禍給她,她倒是低估了她的能耐,果真是連死都不怕了,也要讓她與卿夜闕反目!
卿夜闕說她「蠢」說她「憨」,也所言不解,如今回想起昨夜她的所為,倒是自掘墳墓,想著都是冷汗直流,不料,中了那女人的圈套!
卿夜闕不信她,便是一輩子都不得信她了!
是啊,二十年了,她為什麼還看不穿呢?只當他還是那日遇見的翩翩皇子,只當他是那個全天下只對她一人溫柔的男子……
可是,他翻起臉來,竟是揚言要廢后!
不,她廢不得她,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曾經的山陰王妃,現在的中宮皇后!她絕不能被廢!
即便是死,她也要頂著他的皇后的頭銜去死!
那高座前站著的青年,雙目通紅是似血,從懷中摸出一張信紙來……「慕芳菲,看來是朕太寵你了!一次一次給你機會,你若承認了,朕又何苦出那廢后之語?慕雪兒從不誣陷於人,這裡白紙黑字的寫著,你還有什麼好狡辯的!」卿夜闕鳳目里鮮紅似血,他揚了揚手中的紙張。
那鳳袍女子一聽,臉上頓現驚懼之色,驀地,她後退一步。
「沒想到你信她如此地步,卿夜闕那我算什麼?我算什麼?」女子嘶吼著,她想衝上前去,大力掐住他的脖子,想問他那些兒寵愛,二十年前對她的無微不至究竟是做給誰看的?!
卿夜闕,他真的好狠心,他怎能如此狠心!
那個女子一封書信他都信,便是因著這份深信不疑,所以要廢了她?
為什麼?為什麼?
慕芳菲滿腦子的不解,明明那梨花樹下的是她,明明那次宮晏他先見到的人是她,不應該啊……
卿夜闕凝著那女子茫然不知所措,又極力掙扎的樣子,心中一軟,他閉眼,似是長長一嘆後說道:「他是朕的人,是為朕效力的人,你現在該明白了吧,慕芳菲你所有的算計若不是朕的默許,你鬥不過她的,她一次一次饒恕你,而你卻毒死……」
「慕芳菲,你讓朕失望至極!」
那時本因著她的嬌憨可愛,他想即便是娶這樣一個女子為正妃,即便心中殘留著濃重的不甘,即便他情傷困苦,他也會一心待她好。
那時的慕芳菲是那麼真實,可是後來呢……
女子腦中嗡然,她站在那處,腦海里全然是卿夜闕方才說的話。
他對她失望了,便要廢了她嗎?
她搖頭,大笑出聲:「卿夜闕,你廢不了我!大雍太子不可能有個被廢的母親,廢了我等於廢了太子,卿灝不立,慕氏、郎氏、甚至謝氏……以你如今的勢力,又如何招架得了……」
「啪」的一聲那一掌重重地摑在了女子的臉上。
慕芳菲緊捂著自己的臉,鳳眼死死地凝著卿夜闕,他打了她,他竟然打了她,曾經將她捧在手心上的王爺,真的死了……
卿夜闕,真的要為了一個卑賤的女人,將她逼上絕路嗎?真的要她與他倒戈相向嗎?
那青年粗喘著,心似乎是被刀割了一般疼痛,一雙鳳目通紅。
沒有帝王會接受一個女子的威脅,即便那個他愛到瘋狂的女子也不會……
他竟是親手殺死了他最愛的人,每當想起他心中不甚荒涼……
荒涼……就如這宮闈蕭條的寒冬,每一日站在這高處,滿目瘡痍,為什麼要徒然留下他獨自一人在這人間苟延殘喘著?
為什麼,不接受他的心,為什麼要葬身於那夜青鸞台的大火之中,改名換姓與他重新開始不好嗎?
尺素,你好狠的心……
他有太多的困惑,困惑於後來那女子的變心,困惑於她為什麼要變心,為什麼連屍首都不留給他……
「來人。」卿夜闕緊皺著眉頭,強壓下自己就要一聲令下廢后的怒火,「將皇后帶下去,禁足坤淑宮。」
慕芳菲頓覺看著眼前的明黃衣袍的男子暈眩無比,他又要禁足她!
「本宮沒有殺人,憑什麼禁足?」慕芳菲嘶吼著。
卿夜闕冷目一掃:「你若不想鬧得人盡皆知,只管大聲嚷嚷!」
·
乾元殿外的卿泓看著慕後被人帶走,接著過了一會兒,一個太監領著一個嬤嬤出來,卿泓一愣,料到那人當時弗娘。
他搖著輪椅朝那老婦人走去,那婦人蒼老的眼凝視著他,全身的血液一瞬凝固,她已記不清有多少年未見到二皇子了,這一見便是死也值得了。
一時間不禁老淚橫流起來……
「王、王爺……」她沙啞的喚道,正要跪下行禮,卻發現那太監鉗制著她,她蒼老的目帶著哀求的看著拿太監,希望他能通融她過去同這小主子說說話……
「去吧去吧,你給咱家快些。」那太監顯然是看著璃王的面子才這般說的。
弗娘如蒙大赦一般的踉蹌朝璃王走去,在璃王跟前便是噗通一聲跪下。
「王爺……老奴有罪沒能保護好主子……」說著使勁兒磕頭,淚水與血水模糊了她蒼老的臉。
「起來吧……」卿泓沙啞地開口道,又伸出手去扶她,「嬤嬤受苦了……」
這一聲安慰倒是讓弗娘的眼淚更多了,多說了幾句,那太監已有意無意的開始催促。
似乎是想到什麼,弗娘忙說道:「主子,若是有時間得了空一定要去主子生前呆過的地方,給她上柱清香,主子在天保佑著您和三皇子,弗娘……」
弗娘眼裡滿是對子孫一般的憐愛,她笑著說:「二皇子……您還記得您四歲那年,弗娘把您弄丟的那一次嗎?弗娘對不起你……那事弗娘一生都記得,弗娘一生都記得找到二皇子的地方……」
「別說了,快隨咱家來吧!」一個品階教高的總管迎面走來,臉上冷漠,目光落在璃王身上後淺淡的行了個禮,便命身後的人將弗娘押下去。
弗娘上前緊緊地握住卿泓的手。
「王爺保重……好好照顧三皇子,一定要保重,弗娘無論到了哪裡都會為主子們祈福的……」
侍衛分開了弗娘拉著三皇子的手,就這麼生生分開了。
卿泓凝著弗娘遠去的背影,一時間喉中哽咽,似乎隱隱的意識到了什麼……
弗娘方才說的話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里,那一段少時記憶,是他一生的痂……
弗娘找到他的地方,當是那時花開的正好的……玉簪花樹下……
他眉眼一沉,莫非那裡也有玉簪花樹,弗娘將什麼東西留在了那裡嗎?
「青衣,推我進去見父皇。」
等璃王卿泓從乾元殿出來已是深夜了,他出來的時候,宮人們瞧見璃王低垂的眉目,眼圈微紅,那臉色比先前進去的時候不知蒼白了幾多……
「去安蕪殿。」
卿泓去了安蕪殿,得夜帝之命,憐他二人喪母,今日允璃王與三皇子一同用晚膳。
安蕪殿前一派冷清,聽得僕從來傳璃王來了,三皇子失神的沖了出去。
「哥哥……母妃……」他清澈的大眼凝視著卿泓,眼圈和他一樣發紅。
卿泓微愣,末了伸出手將卿沂摟進懷中……
「母妃……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哥哥還在,哥哥永遠不會棄了三兒……」
卿沂未哭,卿泓卻是落下一行清淚來……
卿沂推開卿泓,本是眉目含笑道:「哥哥,三兒不傷心。」
那母親與他無甚感情,他傷心作甚?!
可當他目光觸及兄長臉上的晶瑩,他心中一震,他伸出一手撫上兄長的臉。
「那個自私的女人,不值得我傷心。」
他說得平淡又輕巧,發紅的眼圈卻騙不了人……
他如此一言,卿泓心中更痛了。看著兄長顫抖的薄唇,卿沂眉目一沉,似是笑道:「三兒如今,便是等著那夜帝與慕氏反目!」
在場的卿泓、桓青衣和玄達皆是一震,想不到三皇子小小年紀,並非不學無術,卻能一語道破其中要義……
「青衣……」卿泓喚了一聲,青衣低下頭來。
「夜裡你著夜行衣去一趟我母妃所在冷宮,去尋一棵玉簪花……樹下……或許有什麼。」
聽著璃王如是吩咐,青衣愕然想起方才那老嬤嬤的話。
「是。」青衣很是慎重的領了命。
卿泓又望向卿沂道:「三兒,我已請旨過了年關,你就搬出宮去。」
卿沂一聽說不清心中感覺,搬出去,他或許安全,可是……日後若是進宮就難了,若是宮裡頭真出了什麼事情,他們便不得馬上得知了……
卿沂只是淺淡的「嗯」了一聲,再無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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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在看到那詞的時候,夜風是氣瘋了,他忘不掉一段悲戚飽含屈辱的年少,青鸞台上她那美麗的母妃,被那衣冠禽獸侮辱的場景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攪得他夜夜難眠……
十指深入髮絲之中,他顯得掙扎又痛苦。
卿夜闕,他不配,他不配與他的母妃出現在一首詞中,他與他的母妃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啊!——」終於,他再也忍受不住嘶吼一聲,驚動了外營的守衛。
這時候高鄴猛地衝進來,似乎是睡眼都還沒來得及睜開,便堂而皇之的沖了進來,他原以為有什麼人闖營,卻發現半個毛賊的身影都沒有,只有剛剛醒來的主子……
「主子……」高鄴動了動唇,問道,「主子您沒事吧。」
夜風揉兩人揉頭道:「給我備馬,我要見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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