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已過,乾清門前只餘一排立得筆挺的皇城守衛。
季了奉皇命率領眾侍衛於城門外稽查出入百花宴的官員,已經在這裡站了不下一個時辰了。他看了眼天色,眉眼沉靜地吩咐左右:「關城門。」
將士們十分整齊劃一地應了。
厚重的城門漸漸合上,季了環顧四周一圈,見沒有什麼異常,便對著眾人交代:「本將去御前侍候,你們好好守著這裡。」
「是。」眾將士目送他離開,半點都不敢懈怠。
說來季了也得了百花宴的帖子上賓,是新晉的朝中紅人,身居高位,萬人矚目,但這又如何?為了皇帝的安全,大昭的安寧,他照樣要去守著城門,緊緊盯著一草一木,不容一絲一毫的差錯。
職責所在,季了對比並無想法。
他穿過假石嶙峋的御花園,太液池水柔柔蕩漾,前方不遠處就是一片燈火輝煌,笑語吟吟。那樣的人間富貴鄉,是多少人窮極一生想到又到不了的地方。
季了慢慢走著,腳底踏在這片連泥土石子都要比別處金貴上萬分的地方,忽得就生了一絲厭倦,心裡似火燎原,寸草不生。
這些本屬於屠兮的東西,現在都是他的了。可是他最想要的那樣,卻再也沒有了。
他越走越慢,慢到後來乾脆停住了步子,沒什麼表情地站著,不曉得在想什麼。
微風輕撩,搖動春夜裡一樹一樹的繁花,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似有情人在耳畔輕語。
季了是多麼機敏的一個人,尤其在花荼兮不在之後,整個人的神經都緊繃的像一根弦,對於任何風吹草動都警醒萬分。
他緩緩抬眸,手無聲無息地搭上腰側的劍身,朝著幾里開外空無一人的地方森冷開口:「什麼人,出來。」
風過無聲,庭花簌簌。
隱沒在草木幽深處的模糊人影輕輕站定,卻連一絲慌亂也沒有,只是更小心地連呼吸聲都徹底掩了去。
花荼兮透過假山的縫隙看向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訝異。
沒想到如今的季了竟是警覺如斯,她只是一個不察被小石子絆了絆,踉蹌著腳下重了一步,就被幾十步開外的他發現了蹤跡。
季了...
還真是冤家路窄。
花荼兮心中驀地升出一陣莫名之感,幾分怪誕幾分無奈。看看,就是這般不湊巧,偌大一個皇宮,偏偏就能與他撞上。
這到底是何等的孽緣啊..
花荼兮心中一陣感嘆,卻也僅僅只限於此。
手腕一轉,一枚扣在手裡的銀針銀光微閃,轉瞬被她收回袖中。
一旁摒氣凝神的羨魚驚恐地看著她的動作,剛剛...這枚銀針,差點就脫手而出吧?朝著那人的喉間。她清楚地感受到,那一瞬間,花荼兮絕對是起了殺心的。
——
這頭季了等了片刻不見動靜,眉眼一沉,便要親自上前探看。
誰知剛邁開步子,就聞一陣佩環叮噹的脆響伴著嬌笑聲入耳,隨即燈火漸漸明晰起來,一行人從那假山石後頭魚貫繞了出來。
想來是有來赴宴的女眷路過此處。
季了神色略緩,按理他是要迴避的,可他卻一動也懶得動,連身子都不曾側上一側,就這麼等著人走近。於是不消片刻,便與一路張揚而來的扎西秀珠四目相對個正著。
兩人一明一暗,季了能清晰地看見她那張明艷妖嬈的臉龐,扎西秀珠卻看不清這擋住她路的這個影子到底是人是鬼。
扎西秀珠只好停下,她一停,身後那一群侍女也跟著站定。浩浩蕩蕩一排,看著便氣勢十足。
她如今雖是在大昭的皇宮裡,但該有的待遇一樣不少。身後的異域美人們手裡捧著的都是她東西,衣服首飾,茶點吃食,只等宴會一結束,皇帝一下御令,便全部搬到御賜的宮殿裡。
她可是西楚的明珠,即便進了大昭的後宮,吃的用的,也必須是她慣用的東西,可不能委屈了她這般金貴的身子。
嗯?你說皇帝看不上她?
呵,這是不可能的。
扎西秀珠打從生出來,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若是有,那便毀了它。
美麗嬌縱的公主身份高貴,一見有人不知死活的擋道,就嬌縱地蹙眉喝道:「是誰擋本公主的道?」
身旁的侍女聽她語氣不善,立刻很有眼色地舉起手裡的宮燈去湊上前去,將那張被黑夜遮藏的面龐照亮。
劍眉星目,丰神俊秀。
扎西秀珠一眼瞥過去,難得地愣住了。塗得妖冶的唇微張,她的表情似驚似喜:「是你。」
季了被明亮的燈火刺痛雙眸,眯了眯眼。他面無表情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轉身就走。
「沒想到本公主與你們大昭甚是有緣。」扎西秀珠在他身後拖著調子,陰陽怪氣道。
季了似全然沒聽見,眼看著就要走遠。
扎西秀珠眼中閃過一絲惱怒:
「站住——」
「本公主叫你站住!」
見季了完全無視自己,扎西秀珠的聲音里染上了幾分氣急敗壞:「你睡了屠兮的隨軍寵婢,滋味如何?」
話音落下,四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
季了不曾回頭,拇指卻噌得一聲頂開劍鞘,寒光四濺。
扎西秀珠除了會用蠱,只是一個普通女人罷了,並沒有意識到她招惹的人,劍已出鞘。
見季了被自己一句話定住,她很是得意:「說起來你還得感謝本公主。若不是本公主的春蟬相助,你又怎能探到屠兮的底線?自己的女人被部下睡了,他不但不一刀砍了你,還對你噓寒問暖,反而對自己的寵婢不聞不問,被人輪—奸至死,堂堂大昭將軍這般沒用懦弱,莫不是綠帽子被戴慣...啊!」
「公主——!」
「公主——!」
與一群女人尖叫聲一起響起的還有羨魚的抽氣聲。
太快了,快到她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被花荼兮扯著急急向後退了幾步,而原來她們站著的地方,一把利劍深深地插-去泥土,緊跟著碎成了幾斷。
她抬頭看去,二人藏身的假山被硬生生削去一個角,碎石子在她們腳邊滾了一地。
這把劍...竟然穿石而過...
多麼可怕的力量。羨魚怕得牙關直打顫。
花荼兮死死捂住她的嘴,聲音輕得幾不可查:「噤聲。」說罷皺著眉看向不遠處的情景。
扎西秀珠癱坐在地上,四周圍的婢女也被嚇得花容失色,手裡的東西滾了一地,人仰馬翻,好不狼狽。而季了居高臨下,眼神淡漠地似乎在考慮怎麼碾死一隻螞蟻。
害怕是當然的。
花荼兮在季了擲劍而來的那一瞬也愣住了。她本以為季了最多只會嚇唬嚇唬扎西秀珠,但沒想到他竟動了真格,現在花荼兮真的有點擔心他會在自己之前把這個女人弄死了。
「你....」
扎西秀珠渾身發顫,語不成調。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抖落一手的濕汗。方才那把劍擦著自己的臉龐而過,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麼叫死裡逃生。
她是西楚公主,不久後皇帝的妃子,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這個男人,依舊跟半年前一樣,不,不止是他,還有屠兮,他們太過相似,一樣的對她不屑一顧,對她冷漠相待,可卻又該死的想讓人征服,想狠狠地踩在腳下,想看他們匍匐著折腰!
扎西秀珠抬頭,強撐著對上季了的視線,差點咬碎一口銀牙:「你難道還想再嘗嘗春—蟬的滋味嗎?」
一股幾欲噬人的墨色翻湧著衝進季了眼中,他彎下腰,一把扯住她的頭髮逼近自己:「你最好能確保自己萬無一失地嫁給陛下,不然只要出了這宮門一步,我季了,定讓你不得好死。」
「你...你敢...」扎西秀珠瞪著他,幾欲嘔血。
「你大可試試我敢不敢。」季了放開手,氣息不穩:「若不是你,我與他又怎會走到這一步。」
…
扎西秀珠在季了走出很遠之後,依舊沒緩過神來。只是半年而已,這個她印象中沉默少言卻溫潤平和的男子怎麼會渾身迸出這樣鋒利無邊的煞氣?
扎西秀珠心臟劇烈跳動,蹦得她口乾舌燥:「水!本公主要喝水!」
「水...」身旁的侍女見她眉頭緊蹙,半點都等不及地模樣,趕緊一疊聲地喚:「水!水呢?」
若是平常,這水肯定馬上就遞上來了。可方才一陣亂七八糟,身後的一群侍女被季了嚇軟了腿,到現在還爬不起來,手裡捧著的東西也翻了一地,哪裡還來的水?
扎西秀珠身旁的侍女急了,此時公主殿下明顯正惱怒不堪,要是連杯水都要磨磨蹭蹭地不見有,定是夠她們吃一壺的。她急忙站起身前後左右的看。畢竟是在宮裡,離宴飲的地方也不遠,想來宮女定是有的。
果不其然,她找了沒一會兒,就見一個小宮女手裡托著一個銀壺,正邁著小碎步往她們這邊走來,估計正要去宴上。那侍女眼睛一亮,劈手就奪了過來,拿在手裡看了又看。
水是用銀質的壺裝的,澄澄澈澈,乾乾淨淨,若是裡頭有些什麼,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那侍女放心地斟了一杯給她:「公主殿下,水。」
清汩汩的水順著喉嚨滑下去,扎西秀珠連喝了好幾杯才緩過勁。她抹了抹唇,這才在左右地攙扶下站起了身子。
「都站好了,像什麼樣子!」扎西秀珠何時這般丟過人,色厲內荏地看了一圈,橫眉怒道:「都給本公主忘記剛才的一切,誰敢嚼舌根,有你們好看!」
眾人低垂著頸子,大氣也不敢出。
扎西秀珠心裡堵得不像話,卻也只能收斂心緒,百花宴還在繼續,馬上就要到她獻藝了,這可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岔子。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正要邁步,卻聞一道驚呼從身後傳來:「公主殿下,您左邊的耳環沒有了!」
扎西秀珠神色一怔,急忙伸手去摸,右邊的還在,而左邊的耳垂上,果然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找!給本公主找!」
扎西秀珠這回是真的急了。她耳朵上掛的那一對水滴狀的耳環,可不是普通的飾品,而是西楚皇室傳到她手裡的蠱王,一公一母分別養在裡頭,右邊的公蟲是劇毒,其邪肆勝過一切蠱蟲,左邊的母蟲是解藥,能解她所有的蠱毒。
扎西秀珠雖善用蠱,可自己卻不是百毒不侵,於是她總是一刻不離地將它們帶在身上,以防萬一。可現在竟然少了一個!好死不活還少的是母蟲,是解藥!這可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東西啊。
扎西秀珠回想起方才一劍,她的耳環定是那個時候被打落了。扎西秀珠恨得牙癢,此時此刻真是剁了季了的心都有了。
「快給本公主找!找不到全扔你們去軍營里做軍妓!」
時間緊迫,扎西秀珠也顧不上自己的金貴的身份了,一邊前後左右地指揮侍女搜尋,一邊自己也焦頭爛額地蹲在地上找。
是以原本那衣香鬢影香氣裊裊的一行人,如今高高低低蹲了一片,灰頭土臉地這頭翻翻草窩,那裡掀掀石塊,此情此景看了甚是喜人。
「找到了!」一聲清脆的歡呼把扎西秀珠從一片火燒火燎中拔了出來。她循聲望去,燈火稀疏處,一個面容模糊不清的小丫頭正高高捧著什麼,月光落下來,亮晶晶的閃著。
居然落在這麼遠的地方。
扎西秀珠心裡頭一緊,這黑燈瞎火,萬一被些貪財的人撿去了也不是不可能。她越想越搓火,撩起裙擺迫不及待地奔過去察看。
「公主...」手上的耳環西瞬間被奪走,撿到東西的小丫頭似被嚇著般,臉色白了白,後退一步。
扎西秀珠對著耳墜子擰著眉細細看了又看,裡頭蜷著黑紅一點,是她的母蠱沒錯。
她語氣稍緩:「杵著幹什麼,快給本公主帶上。」
「是。」
耳垂重了重,感覺到分量,扎西秀珠鬆了口氣,又下意識去摸另一邊:「右邊的呢?」
「掛著呢。」
指尖觸及到冰涼一點,扎西秀珠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踏實了:「好了,快走,可別誤了時辰。」
...
月色浮動,那刻意隱沒的身影裙角微漾,從小徑幽深處露出半個側臉,如畫的臉龐被隱約的白光勾勒的那般不真實。
羨魚小心翼翼地將攏在掌中的東西放到花荼兮手中,然後極快地收回手,像是指尖有什麼洪水猛獸。
花荼兮接過,卻是笑著滾了滾掌中的物什,然後將其輕輕舉起,對著淡淡的月光看了片刻。柔和月色凝在她的眉眼,美得直教人以為她執起的是一道月光。
片刻後,花荼兮收攏五指,笑著揉了揉羨魚的發頂:「為難你了。」
羨魚吞下一口口水,連忙搖頭,心肝膽肺也隨著一起猛烈地直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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