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寡人靜一靜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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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謝晟去看秦蘇,順道告訴她給她選了侍衛,以後出入王府,或者在建康城做了什麼「好事兒」,這個侍衛都能替她擺平。

    秦蘇卻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謝晟跟她說了半天,她一點反應也無,反而拿了一雙墨玉般的眼睛默默地盯著他,似在用她野獸的思維解剖他。

    謝晟頭皮莫名地開始發麻,臉上笑容愈發和煦了,「秦姑娘對在下的安排是不是不滿意?」

    秦蘇又盯了他半晌,才起身回屋,端出一堆東西來。

    謝晟定睛一看,一隻是面具,連口鼻和眼睛都擋住的面具,另外還有十幾條手絹,各種花色,大小還不一。

    「謝長史,您這是什麼意思?」送手絹,她還能稍微理解一下,雖然她不是一個需要用手絹擦鼻涕眼淚的女子,但偶爾頑皮起來,難免弄髒自己,可為什麼要送這麼多。

    至於這副面具她就更不明白了,你好歹給我開個透氣的口啊?明明之前送的面具不就挺好的嗎?這個連眼睛都擋住的算怎麼回事?

    謝晟心道,這都是誰栽贓到他身上的啊?

    回頭一想,便有些瞭然了,硬著頭皮應了下來,「只是看著材質不錯,送來先給姑娘看看。」這些東西材質的確是不錯的,雖然做工簡陋了一點。

    秦蘇終於露出一抹笑,「看來是我誤會了。」她還以為是琅琊王想讓她選一個死法,眼看三個月期限將至,是被這沒孔的面具捂死,還是用這些手絹結成繩子吊死,死相都不好看。原來,只是虛驚一場啊。

    謝晟也默默抹了一把汗,他覺得自己強健的心臟其實是受到驚嚇了。

    兩人各懷鬼胎虛情假意地寒暄了一翻,秦蘇恢復了神彩,「那日我給你畫的那隻眼睛好像不對。」

    謝晟心頭一亮,面前卻裝得雲淡風輕,「要不你再給我畫一次。」

    秦蘇直接從懷裡掏出一張畫,「喏,就是他!」

    謝晟按捺住心跳,心想上次果然是秦蘇忽悠著他玩的,這次應該不會再錯了,可當他打開畫像,心顫了,手抖了,眼睛直了……

    秦蘇面上難得有了些羞赧,「其實我的眼光很高的。你不能因為我年紀大就給我胡亂牽紅線。」

    謝晟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隻眼睛依然是丹鳳眼,可是,更不像琅琊王而像他記憶中某個人,尤其是那眼角處的一顆滴淚痣……

    謝晟默默地將那幅只有一隻眼睛的畫疊好納入懷中,安撫道:「放心,我一定物色建康城最好的子弟。只是,秦姑娘可不要隨便給什麼人都畫這幅畫,不好。」

    秦蘇挑眉,她才沒這麼無聊呢。

    謝晟離開沁水閣時,腿都開始打顫,郗泓追上來,眼中閃動著默默精光,「她禍害你了?」

    謝晟這才意識到自己走路的姿勢似乎有點怪異,振了振神,面上已經如平日一般春風和煦了。

    「你怎麼白天也在這裡?」

    郗泓閉了嘴,臉上所有表情都隱沒了,「今日殿下心情可好?」

    謝晟轉頭,狐疑地看著他,「你不會在背地裡搞了什麼陰謀吧?」

    郗泓覺得,謝晟簡直在侮辱他對琅琊王的赤膽忠心,面上冷了冷,拂袖而去。

    謝晟一把抓住他,「那隻面具和手絹是你送給秦姑娘的吧?」

    郗泓挑眉。

    謝晟覺得,有些東西還是應該光明正大地送,畢竟秦蘇現在也算是雜草有主的人了。

    「秦姑娘畢竟是姑娘家,若論起面具的好看,這個還屬殿下最在行,下次要送,問問殿下送什麼樣的比較好。」

    做兄弟的,言盡於此,你好好參悟吧。

    謝晟要走,郗泓反而拉住了他,「那手絹呢?」

    謝晟笑,兄弟,你能開一次竅嗎?咱們現在說的不是面具和手絹的差別。

    郗泓就是個死腦筋,抓住謝晟不放手。謝晟只好道:「太難看。秦姑娘扔了。」

    聽了這話,郗泓不但沒生氣,反而嘴角微微翹了一下。

    謝晟覺得,自己一定是最近欺瞞琅琊王壓力太大,頭眼昏花,神經錯亂了。

    待謝晟一走,郗泓扯了一綹布,寫了幾個字,裹住一顆石子,隨手一飛,石子夾帶著勁風,穩穩噹噹地落入遠處隱藏著的另一個人手裡。

    盧其將布展開,上面只有幾個字:手絹太醜。

    盧其:「……」

    謝晟沒有去外牙做事,而直接去了南郡府,借著給桓楚辦慶功宴的事由見了容若一面。

    自桓曤病逝,龍亢桓氏沒落,桓楚以桓南郡身份留質建康,這位容若便一直在他身邊。那時剛好是琅琊王與阿檀成親第二載。而桓楚再起,該是兩年前的事情。

    阿檀的身世一直很隱秘,因為其父王粲的關係,她從小便沒有養在琅琊王氏族中,據說是有高人教養著,直到她十三歲到了待嫁的年齡才回到會稽山叔父那裡。而十四歲阿檀便跟琅琊王定了親,謝晟實在想不出,阿檀如何還會跟別人扯上關係。

    「謝長史,慶功宴是朝廷的事,我區區在野女子,不足過問。若是謝長史有其他事情,不妨直說。」

    容若將方煮好的茶倒入茶盞,推到謝晟面前,雙手收回交疊於膝前,淡靜地看著謝晟。

    謝晟也覺得要跟一個聰明人兜圈子並不明智,「其實,謝某的確有點私事想打聽一下。」

    容若示意他繼續。

    「我記得桓南郡少時頑皮曾摔傷過臉,後來傷雖然好了,模樣卻是變了。不知,容若姑娘可有見過桓南郡少時畫像?」

    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謝晟之所以會記得,因為那時作為第一門閥大族,他給桓楚畫過畫像。

    「謝長史說的可是桓南郡十歲遊學那次意外?」


    謝晟點頭。

    「那時我並不在南郡府,只聽過一些,桓南郡自覺自己毀容,府里便毀去了他曾經所有的畫像。所以,抱歉,這件事我幫不了你。」

    容若答得滴水不漏。

    謝晟只好品了口茶壓壓驚,轉而又道:「桓南郡似乎是跟琅琊王同年,如今也是二十有三。斗膽問一句,桓南郡一直未娶,可是有心儀的女子?」

    「謝長史可是想問王芝畫王姑娘?」

    謝晟回望道:「除了王姑娘,難道還有其他人?」

    容若笑了,緩緩起身,「謝長史請回吧。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你。」

    兩個人都太聰明,想要鑽對方的空子太難。

    謝晟只好起身拱手告辭。

    司馬熠覺得,秦蘇一日不來看那幅畫像,大概是折騰累了,想休息一日。

    秦蘇兩日不來,他便開始不斷猜測各種可能性,比如秦蘇是不是已經忘記那個被她輕薄過的畫像了?她怎麼能耍完流氓,就忘記自己呢?始亂終棄,太沒天良了!

    秦蘇三日不來,司馬熠便終於按耐不住了,他想,他應該請太醫給她瞧瞧,她一定是生病了。

    夜色深沉,司馬熠卻無心睡眠。他看著窗外,聽著子時的更鼓響起,煙波殿空蕩蕩的,毫無人氣。紫藤蘿默默綻放,靜靜凋零,並沒有迎來它的主人。

    據郗泓說,秦蘇犯迷症時一般都是過了子時三刻才會出門。司馬熠將自己那副畫撣了撣並不存在的灰塵,又選了一個位置低一點的地方掛,若是秦蘇再來親他就不用搭凳子,就不怕被摔著。可最後,終究沒等來秦蘇。

    郗泓默默地走到司馬熠面前,默默地站了良久,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司馬熠幾次抬頭,他都沒動一下,似乎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說。」

    於是郗泓說,「那日,煙波殿,她哭了。」

    ……

    一陣風拂過紫藤蘿,枝條搖曳,抖落一地花瓣。

    時空便在那一剎那靜止了。司馬熠握在手中的筆默默地掉落在地上,滾動了兩圈。只是這樣一句模稜兩可的話,便在他心口開了一個血口子,可他感覺不到痛,卻又讓他痛得窒息。

    郗泓看著司馬熠一陣風地飄過,帶起簾幔輕輕拂動。他不禁遙望了一下漆黑夜空,春天到了,萬物復甦了,琅琊王發.情了。

    再遙想了一下那個發.情對象……郗泓搖頭,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沁水閣里,秦蘇擁著被子,睡得十分香甜。面具取了,露出臉上的新肉,額間還有一塊硬皮未曾脫落,但已經能看到曾經的傾城之色。

    發套也取了,露出她的短髮,凌亂地翹起,鋪在枕上,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脖子。

    秦蘇的臉上看不到悲傷,也看不到落寞。仿佛世間一切不好的情緒都已經遠離她。無論她在夢遊時看到的是什麼,無論那一刻她有多麼痛心,都會在翌日清晨睜開眼時忘得乾乾淨淨。

    司馬熠第一次覺得手足無措。

    是啊,若是個尋常人,他可以坦誠地告訴她,她看到的並沒有什麼意義,他跟王芝畫什麼都不是。可是面前的是秦蘇,她只會在夢裡才會想起他,甚至白日裡都不知道他於她有什麼意義。即便他給出承諾,道歉,將世間最好的一切都擺放到她面前,她都不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大概還會問一句,「你出門時,可是忘記吃藥了?」

    司馬熠在榻前呆坐良久,直到一陣涼風拂過,搖曳了燭光,他才回了點神,替秦蘇掖了掖被子,將露在外面的一隻腳塞進被子裡面去。大概放在被子外面太久,腳上泛著涼意,他下意識地握在掌心捂了捂。

    郗泓掛在窗外看了一眼,便默默地跳到地上,仗劍而立,守住了門口。

    突然之間,秦蘇眼皮動了動,司馬熠立馬停住手,眼睜睜看著秦蘇從榻上坐起,頂著一頭雞窩似的短髮,迷濛著雙眼,下榻,穿鞋,一氣呵成。

    從柜子的旮旯里翻出兩幅畫,還有不知道哪裡來的一隻火盆,拿起蠟燭,蹲在火盆邊上,口中念念有詞,「我已經找到我的良人,就大方地成全你們吧。」

    被視作無物的司馬熠眼睜睜看著她將畫展開,第一幅畫得很抽象,眉眼不是眉眼,口鼻不是口鼻,但在臉的部位寫著赤.裸裸的三個大字「王芝畫」。

    秦蘇毫不客氣地將畫點著丟進火盆里,雙手合十一鞠躬,「一路走好。」

    司馬熠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看向另一幅,畫像展開,那上面畫的除了他還能有誰。只是這畫刻畫得十分細膩,與阿檀最後為他畫的別無二致,只是神韻更佳,但姿態著裝卻跟那幅畫一模一樣。

    司馬熠心血狂涌,手不聽使喚地想把那幅畫抓在手裡,秦蘇卻驀地站起,看著那幅畫片刻,眼波似含情脈脈,口氣悠悠道:「今日,我便成全你吧。」

    於是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吧唧」一聲親上畫,司馬熠伸出的手驀地僵在半道上,「阿檀……」

    這一次,秦蘇沒有做任何留戀,嘴唇一觸即離,下一刻便毫不猶豫地將畫點燃了。

    司馬熠眼巴巴看著火苗燒過「自己」的衣袍,他感覺自己的腳都快沒了,秦蘇卻端詳了一下,終究沒捨得,將畫丟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滅了火,又似躊躇了片刻,這才跟想起什麼似的,將畫卷好,噌噌下摟了。

    司馬熠趕緊跟了過來,還難得貼心地給她照亮道路。

    秦蘇無視守門的郗泓,徑直走到一株玉蘭花樹下,赤手刨了個坑,跪在地上,傷心地道:「把你讓給她,我死不瞑目!從今往後,你與她,生死不復相見!」

    司馬熠不知道自己應該是感動還是該憤怒,最後只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顫。

    秦蘇溫柔地撫著捲軸,依依不捨地將畫軸放進土坑裡,聲音悲愴,「阿貅,安息吧……」

    一股寒意從司馬熠的湧泉穴迅速衝破百會穴,他全身都凍僵了。他眼睜睜地看著秦蘇把他埋了。

    她,把他,埋了!

    之後,秦蘇將王芝畫的「骨灰」倒進了水裡,還把火盆刷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王芝畫存在過的痕跡,再之後,她爬上床,心滿意足地打起了香甜的小呼嚕。

    司馬熠再走出閣樓時,三魂不見了七魄。

    郗泓覺得,今日的琅琊王受到了嚴重的驚嚇,曾經面對刀山火海累累屍骨都不皺眉頭的琅琊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驚嚇。

    司馬熠道:「以後,你不用守夜了。」

    郗泓看過去。

    「大概,以後,她再也不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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