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規範》的話,大家還都能讀懂,即便是辦公室、燃料車間的人都能讀明白,可這次《達標計劃》的專業程度一下子拔得太高,科室方面的領導看得都是一知半解,唯有不明覺厲的感覺。
而在車間主任的眼裡,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了。他們各管一攤事,顯然會優先看自己車間所在的部分,一看不要緊,越看越心驚。
【統一全廠所有外露絲扣為3扣,全車間檢查,兩個月內完成。】
【嚴格執行《運行記錄》章程,每班必須詳實記載,即時落實。】
【重新排裝鍋爐車間儀表,保證間距均勻,一個月內完成。】
【為達到要求標準,需各科室車間配合工作,在半年內降低我廠供電煤耗10g,具體措施將單獨起草計劃。半年內完成。】
…………
那一行行計劃與措施看下來,各位車間主任都不禁有些汗顏,都是麻煩的工作,還定下時限,讓所有人壓力陡增,作為一個國營電廠的人,這幾乎是他們第一次感受到壓力。
廠長,這次真的要下狠手了。
達標工作之所以一直停留在口號上,無非是因為實施起來難度太大了,幾百條考察細節要一一核對改良,單是計劃設計的功夫,恐怕就超越了一整本《高等數學》,再落實到廠內大動干戈,那感覺恐怕跟全廠預備高考都差不多了。
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不過如此。
然而這一次,一條條觸目驚心的實際措施下來,大家終於清楚,這個口號要落到實處了,只要牛大猛點頭,從今天開始就要加班了。
糾結的心情在諸位車間主任心中油然而生,當仰望面前高山的時候,並非每個人都有攀爬的勇氣和願望,實際上大部分人,根本不認為自己能爬上去,根本沒有信心也沒有野心做這件事。單拿鍋爐車間來說,要完成計劃中的改造,恐怕就要幾個月加班加點,利用夜間機組低負荷時間,輪流改造相關設備,一個安穩覺都不好睡。至於那些需要停機才能進行的改造,則集中在年度停機檢修的時候完成。
這個工作量與付出是巨大的,有些人已經開始心裡打鼓。
邱凌感受著會場的氣氛,此時的他竟然流露出一點點竊喜。
張逸夫啊張逸夫!你終於冒進觸到死穴了!老子這麼久不做實事並不是老子不會做!是老子不想做!不敢做!這可是得罪全廠人的事,你就算拼盡全力也不過那麼一點點勝算,和一個廠的人作對值得麼?
實際上,這個狹隘並非是邱凌個人的狹隘,而是整個時代與體制的狹隘。
努力做事,做好事,做實事的人,會因為種種原因遭同僚嫉妒怨恨。
平穩混事,只求無驚無險,哄好領導,不問實際的人,反而可以隨著時間的累積而步步高升。
通常,作為基層的個人,要突破這層狹隘,幾乎痴人說夢,要麼另謀高就,要麼就此**。
但這層狹隘並非無法逾越。
很多時候,大家認為領導的作用是負面的,但有些領導,同樣可以是正面的,上天給了領導莫大的權力,便是給了他這種突破狹隘的力量,給了他突破自己,帶著團隊突破極限的機會。
牛大猛打量著每個人的面目表情,心情依然懸而不定。
他看著車間主任們的愁容,知道這件事會很難做。
他看著邱凌微揚的嘴角,知道這件事如果交給他,恐怕三五年內依然是口號罷了。
他看著牛小壯與張逸夫如炬般的目光,心下又是澎湃,又是懷疑。
這個張逸夫,若是換成別人,自己這輩子裡接觸過的任何一個人,他此時都不會遲疑,都不會公然拿出這份計劃,都不可能冒著風險擲出籌碼。
但偏偏就是這個張逸夫來了,一次又一次地給人驚喜,令人驚嘆,讓出手穩重的牛大猛都躍躍欲試,期待一番豪賭。
倘若這事成了,自然天好地好大家好。
倘若敗了,這一系列人事任命與勞民傷財必將飽受詬病,自己廠長的位置雖然不會動搖,但想再上一步,三五年內是念無可念了。
沉默之間,搖擺之時,張逸夫默默抬起了右手。
「諸位,我能簡單說幾句麼?」他靜靜說道。
張逸夫是個不怕失敗的人,他輸得起,他的機會還很多,知識經驗都在腦子裡,他早已儲備夠了,不會放過有生之年的任何一個機會,此番牛大猛肯在例會上拋出自己編纂的這份計劃,已經給了天大的面子,他知道廠長的難處,有些事,他願意自己爭取,更不怕自己背鍋。
牛大猛聞言凝滯片刻,而後默默點了支煙,沉然道:「相信大家也清楚,這份計劃是由逸夫起草的,我本人都還沒有與他交流溝通過,借著這個機會,咱們大家一起談談吧。」
廠長首肯後,張逸夫才起身,用平和而又沉穩的音調開始了自己的演講。
「請容我先說兩句個人的事情吧。」
「畢業分配的時候,部里幹部局的領導曾經來到我們學校,親手選了三個苗子出來,我也是其中之一。談到分配的時候,另外兩位同學選擇了去部里,而我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電廠,我到現在都很慶幸這個決定,讓我有機會加入冀北電廠,讓我有機會與大家一同工作。」
「領導臨走的時候,私下問我,打算在電廠呆多久,他知道電廠不易,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會著重安排一下,考察一下,待我積累到足夠的經驗,便向上調動。」
「我的回答是,呆到我干出事來為止。」
「領導當時就問我,干出什麼樣的事才叫事。」
「我說我也不知道。」
「然後領導就笑了,我也笑了。」
「我現在覺得,我漸漸清楚什麼樣的事叫事了。」
「這段時間我也努力做了一些事,說實話,都是出風頭的事。所以有些人說我拔尖也好,愛出風頭也罷,我都認了,但我拔尖,我出風頭,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做事。」
「如果再見到幹部局的領導,我一定會告訴他,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事了。」
「在冀北電廠完成達標之前,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裡。」
「這就是我現在要做的事,唯一的事。」
話罷,張逸夫微微頷首坐下。
這一席話,無疑與這個時代的集體主義產生了碰撞,無疑是一步險棋,無疑會冒犯到一些人。
但這重要麼?
在冀北電廠,真正重要的人只有兩個,一是牛大猛,二是段有為,這段話實際上就是說給他們二人聽的,張逸夫要告訴老牛,達標成功之前自己不會走,您老放心的用我吧,不必顧忌某位的面子了。至於對段有為,則純粹是投其所好,顯出一番風骨與決心,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全場氣氛凝滯,張逸夫的這個軍令狀下的太突然了,這些話根本不是一個新人該說的。但對於這個新人的能力、工作態度卻又挑不出半點不是。
在國企內,做事先做人確實是真理,但真理永非絕對,再這麼耗著慢慢做人,三五年的時間都要過去了。
該爭則爭才是此時的真理。
至於拔尖高調造成的不良影響,那只是暫時的,只要達標一通過,阿貓阿狗待遇通通連升三級,實際的好處進了口袋,誰還會計較此時張逸夫的言辭?
換做前世,張逸夫絕沒這個勇氣與魄力,但在冀北電廠一步步走來,他認為自己可以做到,而且只有自己能做到。
另一邊邱凌已經捂住了嘴,盡力抑制著心中的喜悅。
傻小子!你瘋了麼!誰管你在不在電廠干一輩子?大家都只會看著自己碗裡的東西!你說不達標就不離開電廠?這麼愚蠢的誓言有人會信?
其實,還是有人信的。
原則上說,牛大猛本人不點頭,張逸夫就永遠無法調走,牛大猛有這個權力。張逸夫的這則軍令狀,在牛大猛眼裡更像是一顆定心丸,讓他明白,張逸夫將事情看得很清楚了,牛大猛最怕的就是張逸夫有一天突然高升,另一邊邱凌心灰意冷,廠子進入無人可用的局面。
「達標的事情,確實拖了好久了。」牛大猛眯著眼睛,掐著菸蒂在菸灰缸中擰了擰,將其熄滅,眼神中露出了些許真誠,朗然道,「一直以來,只要我不提,就很少有人會主動提達標落實的事情,每次我口頭上的工作吩咐下去,也會被稀里糊塗地拖過去,這些事我都明白,我也記得,我不怪大家。」
牛大猛說著,沉吸了一口氣:「因此,造成現在拖拖拉拉的局面,責任全在我這個廠長身上,是我心軟,怕累著大家,怕費力不討好,一直沒有下狠手來抓。但是諸位,人終究是要進步的,我們有這個條件,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技術,為什麼不爭取一下?說老實話,看到這份報告的時候,我也很震驚,力度太大,工期太緊,連我自己都感受到了不少壓力,不確認這份計劃能否完成,因此,在會前我找老段和老徐聊了聊。」
話罷,牛大猛轉向段有為,讓他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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