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常清冷笑一聲道:「成公,仁傑這次班師,是否是極為匆忙?」
段秀實點頭:「確實如此。自仙娥河到庭州,剛過二十日,已是大軍奔襲能達到的極限速度。不過仁傑已經跟我說了,這次為的便是波斯逆賊之事,這次大軍回師之後,所殺波斯逆賊甚多,繳獲了超過五百萬緡錢——」
封常清擺了擺手,打斷了段秀實的話:「這些都已說過了,殺波斯逆賊,還殺了那個蔡仲滿,因為他勾結波斯人謀逆。說起來囚禁天子在庭州之事,乃是波斯人在後面搞鬼。這些我都明白,然而按照我的預料,仁傑班師之後便該懲治了高林山和古元欽兩個殺才,天子也該重獲自由,誰料到最後兩個殺才卻是不聞不問,反倒是天子駕崩了!成公你自己說,哪有這麼巧的事!如今天子駕崩,囚禁了天子三人之中,勾結波斯人的蔡仲滿被仁傑千刀萬剮,而高古二人卻是沒有受到任何懲戒,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麼?囚禁君父,便是謀逆!此等大罪,豈可輕輕放過?庭州軍馬不可盡數處置,可首惡豈可不問!二將願為國士,那就該一死以報仁傑,如今卻是活的好端端的!成公,你自己好好想想,你還敢說仁傑沒有弒君麼?」
段秀實搖頭道:「陛下……的確是噎死的,這一點秀實可以確定,大夫總不能說是仁傑讓陛下噎死的。至於沒有處置高古二將……仁傑或者是有些私心,既然陛下已經駕崩,處置二將……也沒有什麼必要了。仁傑向來是偏向部屬的。」
封常清冷笑道:「在成公看來。仁傑不處置二將。是因為陛下已然駕崩,可在老夫看來,呵呵,只怕是仁傑不想處置二將,寧願選擇弒君!」
段秀實臉色一變,擰著眉頭看著封常清道:「大夫,這不過是你所猜測的。」
&過是老夫猜測的麼?」封常清冷笑道,「成公。我來問你,仁傑回庭州平定波斯逆賊是在白日,陛下駕崩是在晚上,白日裡仁傑已然見到了那古元欽和高林山,彼時仁傑可曾有過絲毫處置二人的意思?」
段秀實怔了怔,搖頭道:「不曾有。」
封常清冷笑道:「囚禁天子,便是謀逆,這等大罪,仁傑卻不做絲毫處置!縱然他是安西大都護,這等大罪又豈能壓得下來?他到庭州城時未曾處置二將以表忠心。憑的是什麼,想的又是什麼?難道成公以為仁傑會幼稚到可以為二將向陛下求情。免去二將的死罪?」
段秀實沉默不語,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日裡沒有處置二將,分明是胸有成竹!那個時候,他已經決心要弒君了。不然的話,以成公的身份,他早該告訴成公陛下在庭州之事,又怎麼會等到陛下駕崩了,才告訴成公陛下駕崩之事?」
&有陛下駕崩,高古二將才能無虞!在他看來高古二將沒有罪過,有罪的反而是陛下,所以他放過了高古二人,卻殺了陛下!身為人臣,卻做出這等事來,當真是喪心病狂之極!」
&是……如此麼?」段秀實低聲道,臉色更加的白了。
封常清寒聲道:「是真是假,想來成公已有定論,不用老夫再多說。成公當日跟仁傑一同會的庭州,想想就能明白。」
&如成公當日在疏勒城所言,怛羅斯之戰歸來之後,馬仁傑已然是變了一個人!鷹視狼顧,心機深沉,成公當日對他的評價,真是毫釐不爽!」
段秀實臉上現出掙扎之色,喃喃道:「他為何要這般做?弒君可是滔天大罪,何況當日他還活剮了那蔡仲滿,對於背叛大唐之人,他是何等痛恨,自己如何又會做出叛逆之事?」
封常清冷冷道:「我不知道怛羅斯之戰後,馬仁傑為何會發生諸多變化,變得無所不能起來,可他做出弒君之舉,事後我想來亦是必然之事,只怪我早些沒想明白。成公,怛羅斯之戰前的馬仁傑,對於大唐忠心耿耿,然而今日之馬仁傑……呵呵,他的眼中有天下,有百姓,卻根本沒有帝室!他對於皇家,沒有絲毫的敬畏,對於漢家百姓,卻又極為看重!他的心中,有民,而無君!」
&民,而無君?」段秀實低聲重複了一句。
&是有民而無君!」封常清冷笑道,「今日之仁傑看上去和往日沒什麼不同,實則偏執自大狂妄到了極點!一次北征,竟然殺了百萬異族,幾乎將鐵勒九部殺得絕種,西征大食,殺人亦是超過百萬!對於異族,他便看得如同豬狗一般,完全不當做人看,不當做是父母生養之血肉之軀,然而對於部屬,對於漢家百姓,他卻是重視得極為偏執!怛羅斯之戰後,他便開了先河,戰死士卒撫恤一百五十緡錢,至今兵部那些人還是極為不滿;河中八軍移民,他多次寫信敦促老夫儘量安排好百姓們的衣食,後來聽說路上死者甚多,聽說亦是數次流淚。當日延康坊遭遇刺殺,他便不顧身在長安城,帶兵沖入楊府大殺大砍,靜塞軍為國除奸,天子稱彼為叛逆,仁傑卻私下給予靜塞軍士卒撫恤!」
&些事情,樁樁件件看起來都沒什麼,可是合起來再看,成公你自己說,難道不是心中有民而無君麼?肯為百姓而流淚,卻不顧皇家的威嚴,這便是仁傑做的事情!成公,你好好想想吧,想想你就明白仁傑為何會一面活剮了勾結波斯賊的蔡仲滿,一面卻又為了部將而弒殺君父!」
有風吹入疏林,段秀實感覺背後發涼,脊背竟然已被冷汗打濕。
&為了保住二人性命,就要弒君麼……大夫……」
奇怪的聲音響起,段秀實微微皺了眉頭。卻發現是自己的聲音。
這個時候。他的心裡極為驚懼。心中有民而無君……什麼人才會這樣想?難道陛下之死……當真有蹊蹺?當真和仁傑有關?
&單是為了保住二人性命。」封常清直視著段秀實。冷冷道,「我也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這些事情。仁傑心中有民而無君,或者也可以說,他把陛下和平民等量齊觀了。他選擇了弒君,是因為以他的角度來看,陛下是有罪的。」
&下有罪?」段秀實皺起眉頭。
&下當然無罪,只是在仁傑看來陛下有罪罷了。」封常清嘿然道。「庭州兵變,死傷甚重,起因便是陛下的一道亂命。在我等看來,自然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仁傑卻不會這般看。他把陛下和別人等同,陛下豈非就是有罪的?畢竟兵變之中,雙方死了五千多人!」
&然了,仁傑向來是不把異族當人看的,朔方兵皆是歸化之突厥人,若是單單這五千人死了他自然不會怪陛下。可是你不要忘了,高林山和古元欽的部下也陣亡了快二百人!這些人對於仁傑是什麼?是袍澤。是兄弟,可以死在戰陣之上,卻不能這樣無辜而死!」
&個平民害死了這麼多人的話,那自然是有罪的。而在他的眼裡,陛下和萬民亦是同等,那麼陛下害死了他近二百部下,陛下自然也是有罪的。」
&日他為了十三個袍澤的死,便能帶兵在長安城大砍大殺,如今陛下害死了他將近二百個陛下,他便要陛下為此承擔罪責!」
&他看來,你,我,包括陛下,和天下萬民都沒有不同,都是同等的。所以陛下害死了他的人,他便要治陛下的罪!所以他才會選擇弒君,然而他又心懷萬民,怕惹得天下大亂,呵呵,所以又不能公然弒君,所以才會有蒸熊掌噎死陛下這樣的事情發生。成公,你已經明白了,不是麼?」
封常清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直直的看著段秀實。
段秀實默然許久,輕嘆一聲道:「若真是如此……何其狂妄,何其可笑!這樣的人絕非聖人,只能說是一個偏執狂妄到極點的瘋子。仁傑真是如此,便是沒有弒君,亦是該死了。上下尊卑古來有之,天地君親,三綱五常……大唐之所以是大唐,便是因為這是個有規矩的地方,若沒了規矩,還叫什麼大唐!天子和萬民平等——自三皇五帝算起,古往今來哪有這樣的事情?天子牧民,聖人教化,這才是漢家天下,勞心者治人,勞心者治於人,古來皆然。人皆平等……還有什麼規矩可言?便是仁傑自己,他若當真這般認為,那他自己又算什麼?若是人皆平等……他又有何資格懲戒他人?可笑,實在可笑!仁傑若真是這等人,便無弒君之罪,亦可殺之,這等妄人活著,天下便不能太平。」
封常清點了點頭,慨然道:「成公說得不錯,仁傑本就是一個妄人,偏執得已然近乎瘋狂。把君王看得和庶民等同,天下還不得亂了套了?聖王垂拱而治,士大夫治天下,自來便是如此,沒有上下尊卑,便是亂了綱常,這等事情自然不能容忍。這些東西他雖然未曾說過,然現在想來,從他諸多事情處理之上,早已是表露無疑了。若是自己在心裡想想倒也沒什麼,可他如今手執權柄,便是大唐之大害!陛下再如何有錯,又豈是臣子可以懲治的?他這般狂悖不敬,唯有處之天下才可太平,不然的話,等到他當真執掌了天下,按照他的想法來行事,只怕立馬就要天下大亂了!」
段秀實沉思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忽又皺眉道:「就算是仁傑弒君——大夫,我已經有些相信了——縱然仁傑當真弒君,然他又不曾流露謀逆之意,如何能執掌天下?立馬便要天下大亂……大夫所言,是否言過其實了?」
封常清冷冷笑著,從懷裡拿出一封信函來。
&公看看吧!看完之後,就明白我為何要來找你一起鋤奸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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