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夙北知道如今他對陳汀蘭沒有半分興致,便要喚人把她拖走,正抬起頭準備叫人,就見幾個番子帶著杜薇走了進來。
杜薇一進來就見了一身朱紫織金飛魚服,外罩著網紗,星眉朗目,一身英氣的江夙北,他頭上卻不倫不類地戴了個文人偏愛的鑲玉通天冠,她猛然看到故人,心裡微有些澀然。
她不敢多看,抬眼匆匆掠過江夙北上首側身坐著的人,雖只是虛虛地一眼,卻覺得此人端的是玉面風流,清貴之氣迎面而來,威壓地人不敢輕易抬頭。杜薇卻不識得此人,想起前世她也被江夙北無事刁難了一番,但卻沒有此人在場,她一時垂頭怔忪,很快又回過神來,她經歷了幾次人世凡塵,但世世都有變故,所以世世行的路都不一樣,這人只怕又是變數。
杜薇垂眸,不著痕跡的看了那跪在他身前的陳府二小姐一眼,知道現在暫時還輪不到自己那出戲,便只是垂首肅立在一旁做壁上觀。
宮留玉把手裡一直摩挲著的葫蘆放下,言語切切地勸慰:「陳家出了這等事兒,那是誰也始料不及的,姑娘不必過於傷心了,若陳老真的是被冤枉的,那孤必然為他做這個主。」
字字懇切,好似都是發自肺腑,卻等於什麼都沒有答應。
一般人聽了這話,自然都會退卻了,可陳汀蘭卻愈發黏糊,竟不顧體面地抓住他的手,急急道:「殿下,殿下,誰不知道您是皇上跟前最有體面的,您去說,只要您說了,皇上定然會聽您的!」
他慢慢地抽回手,煦聲道:「孤何德何能,能左右皇上的心意?有些話可以亂說,有些話卻不能亂說,不然傳出去,那是給你自己惹麻煩。」
陳汀蘭有些驚慌地看了他一眼,就見他原本兩潭瀲灩的眸子漸漸寒了起來,裡面蘊著風雷霜劍,唇邊卻仍是綴著笑:「說起來,孤最近倒是聽過幾個關於你我的傳聞呢。」
杜薇略微抬了抬眼皮,她看剛才那場景,以為又是一個天性涼薄的宮留善,又是一個無用棄之的杜薇,現在看來,似乎另有隱情?
陳汀蘭癱坐在了地上,宮留玉端起茶盞,用溫溫的清茶清洗著適才被她握過的手,直到洗的指尖發紅,滿室茶香,才擱下茶盞:「小姐和你爹爹都是一個樣兒,管不住自己的嘴,既然自己管不住,那就只能讓旁的人幫著管教一二了。」
陳汀蘭怔怔地看著他,尖聲道:「是你!是你對不對!你恨我父親參奏你,恨我傳出...所以才這樣對我們陳家!」她又想去扯他的袍袂,一邊哭的肝腸寸斷:「你說,你可長了一副人的心肝,我那般真心對你,你居然這樣恩將仇報!」
他嘴角半笑不笑地彎了一下:「陳府遭此大變,小姐一時擰了性子也是有的,只是總得有些方寸,免得給陳老爺再添一重罪責。」
陳汀蘭聽出他話里的威脅意味,頹然地放開了手,心裡的寒意一點一點地冒了出來,癱在地上,任由幾個番子把她拖了出去。
宮留玉目光落到門口又收了回來,鬱郁然輕嘆道:「婦人家眼皮子淺,又愛嚼舌根子,去了教坊司那種三教九流的地方,指不定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又傳出什麼來。」
江夙北接口道:「這個您放心,陳二小姐身子不好,心氣又高,一個想不開自縊暴猝了也是有的。」
他說完又嘖嘖了幾聲:「您那邊的事兒處理完了,如今該處理我這裡的事兒了。」他轉頭看向杜薇:「你叫杜薇?」
杜薇十分流暢地跪倒在地,低聲道:「奴婢是。」她本以為自己在錦衣衛做主久了,給人低頭下跪定然十分艱難,但真做起來卻沒想像的那麼難堪,果然人的性子如何,還是要看環境怎麼打磨。
江夙北看她一眼,不溫不火地道:「聽說你在陳府頗得主子們的器重,陳府的事兒你知道多少?又參與了幾何?」
杜薇語調平平地道:「回大人的話,奴婢不過是得了小姐夫人們的抬舉,這才有些體面,對外府的事兒並不知曉。」她不敢抬頭,只能弓著身子,看到兩人的膝頭,一人繡著飛魚,另個繡著麒麟。
江夙北當然知道她無事兒,不過他卻想生事,便懶洋洋地道:「家是哪裡人?為何到京里?家中現有何人啊?」
杜薇道:「家在滇南,被買到京里,家中有養父養母和一干兄姐。」
江夙北問道:「聽著人口倒多,怎麼?還養不起你?你親生爹娘呢?」
杜薇道:「養父和別人的娘廝混,養母和別人的爹廝混,就是人口太多養不起才把我賣了,親生爹娘不知道是誰,許是死了,許是也和別人廝混。」
江夙北本來就是想捏住她的話柄,然後尋個由頭扣人,給徐家二房一個難堪,此時到真是來了些興致,問道:「他們只廝混,不養家?」
杜薇道:「養父廝混是要倒貼錢的,養母和別人廝混還能拿些錢,家還是養的,只是養不起。」
江夙北來了興致,就聽宮留玉在旁輕笑一聲,然後是翻動書頁的聲音,他點著冊子的一處問道:「你養父是文山知縣杜鍾維,洪文九年進士,出自書香門第,家規嚴謹,這樣的人,會跑去和別人鬼混?」
杜薇呼吸頓了一瞬,下意識地想抬頭,視線卻只到他腰際就停住了,然後低頭平靜道:「是奴婢不滿他賣了自己,心生怨言,故意敗壞養父名聲,請您責罰。」
宮留玉傾了傾身,腰側佩戴的橫玉和環佩叮噹相撞,聲音清脆好聽,明黃的穗子蜿蜒下來,隨著他的動作晃蕩:「我又不是你養父,你敗壞的也不是我的名聲,我責罰你做甚?」他一哂:「你說你是心生怨言這才故意敗壞你養父的名聲,我看不像,江指揮使因著他做的行當,就喜歡聽那些市井軼事,家長里短,你也偏巧地講出來迎合他,哄著他把話題往別處引,省得他刁難你,小小年紀,倒真是個有心思的。」
江夙北捏著下巴,倒也沒惱,反而笑道:「這小鬼頭有趣,心眼多,倒像是干我們這一行的,可惜卻被徐家老二占了先,可惜可惜。」他這人辦事時雖狠辣,但平時頗有些性情中人的意思,見她頗對自己胃口,便揮手道:「走吧,我讓人把你送到徐府去。」
杜薇順從地起身,想借著這個動作看清那人的臉,但又硬是忍住了,跟著來人出了正門。
......
徐府二房是中山王徐家的二房,自從老王爺去世,徐府嫡長子襲了王位,嫡出的大房和二房就分了家,其餘幾房庶出的依附著大房過日子。徐府二房的家主徐年開時任正三品的左副都御使,他的嫡出閨女又才被選上,等著下月初便進宮,端的是威揚煊赫。她想到徐凝兒,臉色微微陰沉。
杜薇是下人,自然不可能從正門進,便被人帶著七拐八拐,進了一小小偏門,她雖沒在陳府呆多久,但對這裡的布局也算是熟悉,跟著領路的婆子就去了徐府的後院,不知穿過幾重遊廊,終於進了座精緻秀麗的院子。
院子裡丹桂馥郁,花葉葳蕤,好似集了半城春景到此處,滿目的奼紫嫣紅繚亂了人的眼。
杜薇跟著那個婆子聽到了西間一側的房子便,然後靜靜等了一會兒,有個穿著醬紅立領褙子,帶著端正素銀扁方,打扮不凡的嬤嬤走了出來,上下打量她幾眼,見她低頭不動,也沒四處亂看,神色有幾分滿意,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
杜薇跟她進了西側的屋子,那嬤嬤道:「我姓馮,是夫人身邊的人,今兒個特地來,是要跟你說兩句。」頓了頓,她沉聲道:「你的來路,咱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該查的也都一分不落地查了個清楚,到底是主家犯事,也怨不得你,你為何能來,想來你也清楚,你手裡頭有門好手藝,這就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錢,但咱們做奴才的,光有本事還不夠,最最要緊的,是要對主子忠心。」
杜薇點頭道:「多謝您的教誨,我省得了。」
馮嬤嬤點頭道:「本來你是犯官之奴,老爺夫人嫌晦氣,都是不肯要的,就是咱們小姐看上你的手藝,這才求了夫人把你要來,衝著這點,你若是不知感恩,那便是該遭大罰了!」
杜薇依舊點了點頭,無甚語言,神色看著倒頗為沉穩。
馮嬤嬤暗地裡先點了個頭,徐府四姑娘馬上就要進宮,若是太伶俐巧舌的,放在身邊也不安生,倒是這個沉默寡言的看著可靠些,她想了想,肅容道:「你好好當差,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兒,若是出了錯,那也沒人救你,還有,不要仗著自己有本事,就多生事端,安安分分做事,你知道了嗎?!」
杜薇福身道:「知道了。」
馮嬤嬤滿意點頭,又訓了幾句話,然後話風一轉,和顏道:「你手上的本事好,咱們姑娘也缺你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虧了你,如今你就住這間屋子,一應份例按照二等丫鬟的規制。」
徐府二等丫鬟雖不說等於半個主子,但待遇也是極豐厚的,這份份例對於尋常丫鬟來說當真是大恩了,杜薇也適時一副感激情態,向她道了謝,馮嬤嬤終於露出一絲笑:「小姐如今正在午睡,你下午再去回話吧。」說完便抬步走了。
杜薇目送著她遠去,就見一個柳眉杏眼,身形高挑,穿著翠柳色褙子的丫鬟走了進來,那丫鬟吊起眉梢道:「好大的排場啊,你一來,連夫人的貼身嬤嬤都驚動了,我這個跟了小姐幾年的人,還得騰出半個房子給你住,當真是好本事啊!」
杜薇前幾世死得早,第四世則是早早地被宮留善看重討了去,所以跟這丫鬟沒怎麼打過交道,只記得她叫綠橘,是個難纏的人物。她想了想,還是抬頭問道:「請問你是...?」
綠橘揚著眉道:「你什麼你,看到我得叫姑娘!你說到底也是個新來的,咱們府里的規矩,新來的沒得床睡,你,去,給我打盆子水來,伺候姐姐我洗臉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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