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巴貝多的海岸線,金鹿號正懶洋洋地行駛在海上。
早茶時間。
水手們在艉樓甲板上用長長的船板拼起餐桌,又在餐桌鋪上淺褐色,帶著水滴斑紋的棉質桌布,並竭盡全力裝點。
桌布的正中擺著一線列兵似的燭台,哪怕大清早不需要點蠟燭。
燭台的四周是九套餐具,包括精美的骨瓷餐盤、茶杯以及銀質的閃亮刀叉,整整齊齊,間距無差。
若不是船上實在找不出與長桌相匹配的高背餐凳,他們幾乎成功把艉甲板布置成了英倫貴族的華美餐廳。
只可惜……
幸得有小機靈鬼想出了權宜之計。
裝水的大桶被包裹上柔軟的湛藍色法蘭絨,像一個個墩子杵在餐桌旁。
這樣的創新無疑成功,臨時餐廳少了股英格蘭餐茶文明沉甸甸的厚重感,卻意外多了種時尚、流行以及年輕人的活力元素。
至少洛林很滿意。
今天早上,他要宴請船上的貴客享用正統的英格蘭早茶。
海員們都提前接到了通知,從艙里翻出仔細保存的早茶禮服。
男士是傳統的燕尾服、白襯衫、白馬甲和黑色的領結;女士的禮服各有特色,但從帽子、長裙到絲巾、手套,都是清淡的暖色調,連海娜都換上了淺色的罩衣和純白的面紗,以在色調上和自己的同伴達成統一。
他們首先落座。
一側是海娜、克倫、諾雅和丹尼爾,一側是皮爾斯、卡門和亞查林,男女相鄰,輕聲談笑。
洛林的打扮比在座的男士們更鄭重一些。他是東道,為了體現出與眾不同,特意帶上了銀色的假髮,悠閒卻莊嚴地站在二層上甲板的露台,也就是海娜的臥艙,唐娜昨晚休息的艙室門外。
他並沒有等太久。
片刻之後,只聽一聲吱呀輕響,唐娜推開門,抻著懶腰走了出來。
洛林含著笑站在門口:「琳卡小姐,海船搖晃,希望你昨天睡得香甜。」
「您不必為我擔心,我從小……」唐娜苦笑著看過來,看到盛裝的洛林,一時間瞠目結舌,說了一半的話飄飄蕩蕩掛在半空,「德……德雷克先生,您這是……」
「每一位有修養的紳士都不會允許自己的客人長久地生活在陌生而不適的環境裡。」洛林支起胳膊,「來吧,我為你籌備了一場英格蘭早茶會,只有這種正式的社交場合,才可能結識真心的朋友。」
箭在弦上。
雖說腦子裡一團漿糊,雖說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襯衫和馬褲,但自小接受的禮儀還是讓唐娜及時作出了得體的應對。
她像穿著禮裙似地向洛林行了個標準的屈膝禮,上前半步挽住洛林的手,木然地跟著洛林一直來到餐桌旁,坐進洛林為她拉開的水桶。
待唐娜坐穩了,洛林走到桌子的另一頭,入席主座,輕輕搖動手邊的銅鈴。
穿著雪白廚師袍的王也聞鈴而至,手一拍,二十多個水手開始輪番上盤。
裝著番茄、香腸、蛋、培根、焗豆、蘑菇、薯塊和黑布丁的巨大主餐盤,裝著吐司和黃油的麵包盤,裝著香蕉、芒果、蘆薈和櫻桃的水果拼盤,還有一杯濃郁飄香的拼配茶,一小壺鮮奶和一小罐砂糖。
英格蘭的早茶是天下聞名的繁瑣和豐盛,唐娜失魂落魄地低頭吃,卻徹底忘記了洛林口中的主要目的,社交。
誰都能看出來他們的客人現在正魂游天外。
唐娜很震驚,非常震驚,震驚到不能自持,連基本的禮儀都險些維持不住。
只是讓她如此震驚的並不是王也的廚藝,也不是洛林的禮儀,而是……整船人的智商。
本來嘛,船在水中,一切從簡。
哪怕是大不列顛的國王出遊,也不會奢侈到在物資匱乏的海船上擺出陸地那般的排場。
海上的三餐往往是簡單的。
麵包,發霉的麵包,燻肉,長毛或是長蟲的燻肉,以及鹹得發膩的肉湯。如果船上的物資豐富些,比如像金鹿號現在這樣,剛從一座港口駛出,海員和船長或許還能有一杯淡酒,用來解渴調味,體現階級。
沒有人會在一艘漂在水面的海船上組織宴會!
這種行為不叫奢,叫蠢。
聞所未聞的蠢事發生在眼前,唐娜不由聯想到昨晚那場舒適到透骨的花瓣浴,船上水手們高達百鎊的年薪,以及這群身穿華服端坐在餐桌前,頂著海員名號的女人、小孩和貴族少爺們……
這群人駕駛著一艘齊裝滿配的強大驅逐艦,艱難地走完了橫穿大西洋的旅途,還作斷了船的前桅。
唐娜親眼看過斷口,從痕跡分析,那桅杆居然還是他們親手砍斷的!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唐娜自度算得上見多識廣,可她愣是想不明白,究竟得在什麼樣的狀況下,一艘遠洋航行的戰船才需要特意去砍斷自己的前桅。
是大張的風帆遮住了聚餐時賞景的視野麼?
還是對面這個又好色,又愛耍帥,又沒有常識的船長少爺在航行過程中突發奇想,希望用橡木來溫暖他的壁爐?
想到壁爐,唐娜突然意識到一件很恐怖的事……
船長室里不會真有個燒柴的壁爐吧?
這群英倫三島的少爺和小姐們,難道是背著家裡大人,偷偷開船來加勒比體驗生活的?
唐娜越想越覺得這種猜測是有根據的……
她放下刀叉,捧起茶杯,借著氤氳白氣的掩護偷偷打量著餐桌上的一干人等。
洛林……顯然是這群人的領袖,船的主人。
亞查林、丹尼爾、皮爾斯、還有卡門,從他們嫻熟的貴族舉止來看,他們應該是洛林家的世交,從小到大的玩伴。
與自己同住的海娜應該是洛林的保鏢,許多貴族都有這種傳統,從小培養非洲小孩,作為家中繼承人的貼身死士。
諾雅大概是洛林的貼身侍女,只是在船上不好言明,這才以海員的身份假裝貴族。
整艘船上真正的主心骨應該是克倫,唐娜昨天看到他在教訓水手,一言一行極盡專業,而且嚴謹。
克倫或許是這艘船原來的船長,只是因為家族的少爺堅持要擔當這個身份,他才不得已自降了身份,連那些真正的海員都混進了水手群體當中。
而洛林或許是不知道這些隱情的,所以才會生出水手年薪百鎊的錯覺。
唐娜越腦補越覺得靠譜,越腦補,越覺得肯定就是這樣!
因為有了這樣的解釋,自上船以來一切的違和都變得不再違和了。
洛林就是個自小接受貴族教養,心性高傲,武藝上乘,同時也不識疾苦的十足蠢貨!
他或許根本就不知道海洋不會永遠風平浪靜,海,是吃人的!
又或許,他只是單純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小小的加勒比還遠不足以威脅到他的安全。
這個人會為自己的志大才疏付出代價。
這艘看似強大,實則弱小的戰船根本不可能到達紐奧良的港口。
只要一離開大不列顛皇家海軍的保護範圍,她就會被加勒比海的鯊魚們連皮帶骨吞吃乾淨,而首當其中,就是殘忍的黑曼巴,艾米.菲拉德。
唐娜捧著茶杯,故作從容地扭過腦袋。
船的後頭跟著幾艘忙碌的漁船,看上去毫無異樣。但唐娜早就注意到,他們已經跟了很久,而且撒網的頻率一點也不像是合格的漁夫。
要提醒他們麼?
唐娜沉思著,自始至終也沒有關注海員們的竊竊私語。
克倫側著腦袋問海娜:「耶斯拉,船艉那幾艘斯盧普……」
「洛林有自己的安排,別多嘴。」
克倫皺了皺眉:「這場多餘的早茶會也在安排之中?」
海娜沒有正面回答。
她背過身,掀開面紗輕啜了口杯里的奶茶。
「茶真得很好喝。在大西洋漂了這麼久,我都快忘記它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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