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裡打突,想問問他剛才吩咐下去的話是什麼意思,她不過好心留他吃頓飯罷了,難道他還打算賴著不走了嗎?然而不太方便直截了當問,怕自己會錯意,空惹人家笑話。她磨磨蹭蹭坐下了,開始旁敲側擊。
&爺天天兒的晨昏定省吧?」
他嗯了聲,「底下孩子瞧著,我這個當阿瑪的不能以身作則,往後不好教導他們。」在她面前的杯子裡斟了一點酒,「這是江南的桃花飲,兌了蜜漿,酒味已經很淡了,多喝也不怕的。」
婉婉聽了輕輕抿一點兒,的確清甜,不像酒似的辛辣,便貪多痛飲了一口。
他替他布菜,她遲遲沒有動箸,只是問他:「既然規矩那麼嚴的,今兒不去也不好。我是礙於祖上定例,公主得單住公主府,要沒了這一條,按理我也該天天給太妃請安才是。今兒雨大,沒法兒回去了,難得留宿,還連累你不能服侍太妃安置,說出去叫人非議我。」
她因為方方面面都想顧及,有時候辦事畏首畏尾。不過他也瞧得出來,分明就是不想留他,所以滿嘴道義,拿這個做幌子罷了。
他這回是不打算善解人意了,深深望她一眼道:「老太太是最明白不過的人,先頭還說以殿下為重,我難得告回假,她自然擔待。再說孩子們也在跟前,用不著吩咐,知道代父盡孝。」
婉婉拖著長音哦了聲,心下思忖著,看來趕是趕不走的了,怎麼辦呢,人家好歹有名有份,況且王府上下必定都在暗中瞧著,做得太絕了,也怕流言難聽。
她怏怏不語,他手上的動作便頓住了,疑心是不是有不當之處叫她不滿。她下降給他,他雖然慶幸,但也自覺配不上她。乾乾淨淨的姑娘,才十六歲就當了別人的嫡母,尤其兩個兒子都那麼大了,叫她情何以堪。
他兩手鬆了又握,握了又松,愁腸百結。她眼角眉梢籠著陰雲,像外面的天色。不說破,害怕她積攢在心裡弄壞身體,於是只得鼓起勇氣來,窺著她的神色道:「殿下終究還是介意的吧?」
她一臉懵懂,對他沒頭沒腦的話感到疑惑,「王爺說什麼?介意什麼?」
他吸了口氣,「我是說瀾舟和瀾亭,平心而論,要是我處在殿下這個位置,心裡自然也不受用。誰不盼著夫妻之間再無第三人,咱們兩個,隔的卻是一大家子,就算殿下有親近的心,想起庶子和那些妾侍,待我也就淡了吧!我們宇文氏,原本是祁連山下的遊牧民族,草原上生存,靠的就是牛羊和兒子。老祖宗的規矩一直流傳到今天,我若是有違,現在坐在南苑王寶座上的人就不會是我。殿下不自在,有委屈,要發火要撒氣,我全受著,但事實已然無法改變了,還求殿下看開些,保重自己的身子。」
婉婉聽他說了這麼多,木訥過後豁然開朗,「你是怕我容不下兩個孩子嗎?」
他垂著眼睛點頭,「或者我尚主,本就是錯的。」
錯不錯的,現在說晚了,但這個方面誤解她,她也不願意枉擔罪名。
&爺這麼瞧我,真把人瞧扁了。我在宮裡長大,歷朝歷代那麼多的皇子皇女,同母所出的本就不多,我自己也是那個堆兒里出來的,何苦瞧不上兩個孩子。慕容氏沒有下降公主到南苑的先例,你在尚主之前的那些事兒我不管,也管不了了,誰讓皇上放了恩典。」她看著碗底疏疏朗朗的桃花和柳葉道,「尚主之後咱們得說明白,不能再納妾了,沒的犯了帝王家的規矩,叫我臉上無光。至於兩位小爺,我瞧著甚好,他們孝敬我,我自然不會慢待他們。但你若想從我嘴裡套出個保票來,那是不能夠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辦事從來公允,不會平白虧待人家,也不愛巴巴兒抬舉。」
這一番話說得鏗鏘,頗有當家主母的作風。他當然不會要求她把瀾舟瀾亭視如己出,他要的不過是一個態度,自己在她面前是千瘡百孔的人,她能包涵,他才敢真正走近她。
只是這語氣像是動怒了,他急切道:「你別誤會,我是瞧得見自己的卑微,才愈發覺得配不上你。既然開門見山說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殿下大度,我心存感激,祁人最重兄弟情義,瀾舟和瀾亭,將來就是世子的膀臂。」
婉婉的臉失了火,從兩頰一直燒進了頸窩裡。這人怎麼總喜歡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占便宜,什麼世子,哪裡來的世子?簡直不要臉!
她被他堵得說不出話,端起杯子擋住了臉,難堪地打著圓場,「好、好……菜都放涼了,回頭再說吧。」
一旦舉箸,這場談話就算完了,兩個都是斯文人,吃飯沒有半點聲響。他勸她喝飲子,不過笑一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心慢慢降落下來。偶爾看他一眼,他做事認真,吃飯也認真,陪她一起喝那種溫吞的清酒,照樣怡然自得。
等飯畢漱了口,移到迴廊底下去,天色已經黑得深沉了。燈籠在頭頂高懸著,瓦上的水匯聚成了小型的溪流,潺潺地,永遠流不完似的。
婉婉攏著袖子仰頭看,天幕壓得很低,這場雨恐怕得下上兩天了。
&的路上也遇見了兩場雨,江南的雨水要比北方多。」
他負手而立,鴉青的直裰很好地襯托出頎長的身形,側面看過去,似乎有些疏遠,終究叫人勘不破。他嗯了一聲,鼻音卻很柔軟,「魚米之鄉,本來就靠水滋養。這個節令正是黃梅雨季,會連著下雨,一場接一場,綿延二十來天。」
&年也是,元貞皇帝駕崩前,連著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差點兒沒把北京城給淹了。可是那麼奇怪,大哥哥龍御後,天一下子就放晴了……」她眯著眼睛自言自語,「人都說生來做帝王的人,降生的時候有異象,賓天的時候也有。譬如雨停了,大哥哥的梓宮才能移出紫禁城,移到壽皇殿裡去。他崩在春日,那會兒承乾宮裡梨花正盛,再過不久就是忌日了,今年我不能祭拜他,心裡也覺得遺憾。」
她和兩個哥哥感情深,這個他早就知道。女孩子重情義難能可貴,然而過於執著,又叫他隱隱擔憂。
&陵還沒有修建好,先帝梓宮怕要明年才能落葬。回頭日子到了,咱們設個香案向北參拜,也算盡了你的心意。等來年泰陵里都安頓妥當了,我再帶你親自祭拜。藩王不能入京,不過去易縣,應當不要緊的。」
她忽然感到淒涼,出降以後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以前紫禁城是她的家,她還是慕容氏的一員。現在隨了他,他不能進京,她也和他一樣。這輩子要是沒有召見,也許永遠都要流落在江南了。
出嫁的女兒和娘家,就像嬰孩和母親,剪斷了臍帶,沒有親情維繫,涼透了就成死灰了。當初大哥哥再三不讓她下嫁南苑,也許就是不想讓她離京吧。在京里多好,想家了能回去,想親人了還能見一見。現在呢,斷了線的鷂子一樣,悵然看著飛遠,轉頭也就撂下了。
她畢竟還年輕,心酸了掩不住,哽咽一下,眼眶和鼻尖一齊紅了。他在邊上看著,悄悄觸了她一下,「瞧你難過,我也不是滋味兒。都是因為我,把你弄得背井離鄉。」
她搖搖頭,「不是因為你,是命。」他的指尖觸到她的手背,她微微瑟縮,很快退讓開了。
仰起臉看檐下燈籠,小小的一簇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里,她說:「我一直很孤寂,爹爹和娘在我六歲的時候就走了,他們過好日子去了,留下我和哥哥,在宮裡寄人籬下。太后並不喜歡我,還好大哥哥疼我,太后責備起來,他也向著我。可大哥哥是皇帝,不能時刻照應我,二哥哥又出去了,有一陣子我過得很艱難,想爹娘的時候躲在被窩裡哭,嬤嬤也不管我。哭累了我就睡一覺,睡醒臉下都是濕的,起來敷點兒粉,照舊裝得高高興興的……太后不喜歡我哭喪著臉。慢慢我就學會看人臉色了,看太后的臉色、看皇后的臉色,甚至看嬪妃們的臉色。我很怕她們在背後說我壞話,怕連大哥哥也不喜歡我,實在不成,我只好去死了……」
她說的他都知道,她沒說的,他也知道。後來肖鐸到了她宮裡,她有人撐腰後,才漸漸活泛起來。某些方面他還是應當感激肖鐸的,雖然大多時候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長,但她最孤苦的時候是他護著,她才全須全尾等到他來娶她。
黃金堆砌的出身,走了一段黃連鋪就的道路,他溫聲安慰她,「人活一世,跌跌撞撞在所難免,終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她咬住了嘴唇,臉上沒有血色,半晌才道:「我怕一直這樣下去,孤伶伶的,這輩子除了榮華富貴,再也沒有別的了。有時候我想,要那麼多的權勢幹什麼,一輩子戎馬倥傯,老了回頭看看,不過如此。我骨子裡終究是個貪圖安逸的人,真真沒有大出息。」
他品咂出了一點寬解的味道,忽然覺得她太過剔透,很多話里都藏著玄機,實在叫他無法作答。他只有一味裝傻,「殿下說得很是,十年前一面之緣後,我也常打聽殿下的消息,只可惜鞭長莫及,幫不上你什麼忙。你在閨閣時我缺席,將來的日子,請殿下給我機會,讓我好好照顧你。」
她倒沒有羞赧逃避,恬淡笑著,微微頷首,然後轉過頭去,看著外頭的夜雨出神。
廊下有迴旋的風,吹起她的發梢,髻上小簪頭的金葉流蘇琴弦一樣來迴蕩漾,簌簌輕響。他說:「回去吧,風口裡站著,別受了寒。」
婉婉腳下生了根似的,只說再等一等,神京杳杳,想念宮裡的生活,也想念宮裡的人。
迴廊對面有嬤嬤趨步而來,隔著一片花圃納福,「夜深了,殿下該就寢了。」看了南苑王一眼,「王爺今兒是去是留?要是留,奴婢就著人記檔了。」
這種事情問來真尷尬,宮裡皇上御幸才要記檔,到了她這裡也是這樣。現在才剛起頭,將來尋常過日子了,是不是還天天的記,紅本再送進宮裡叫人過目?她在考慮要不要把這項取消,他那裡倒先替她回答了。
&兒本王侍寢,外頭人都撤了吧,聽牆角的也撤了,叫我抓著,少不得一頓好打。」
對面嬤嬤臉上五光十色,大概被他的話嚇著了。婉婉也目瞪口呆,世上真有說侍寢說得那麼字正腔圓的爺們兒,這個詞兒用在這裡實在太驚悚了,他要侍寢?要不要叫人做一面綠頭牌,也讓底下太監天天頂著大銀盤呈上來?
偃偃的眉毛高高挑起來,檀口微張,連吃驚的樣子都那麼討喜。他打發走了人,慈眉善目沖她微笑,「南苑有不少朝廷派遣的官員,咱們婚後的情況會一一向京里稟報的。我是想,新婚燕爾嘛,第二天就分房,萬一問起來還得多費唇舌,所以自作主張了,請殿下見諒。」
婉婉頭昏腦脹,他說的都在理,為了二哥哥的囑託,她也應當多和他親近。在京里一口答應的,到了這裡瞻前顧後,沒的叫他誤以為變卦了,回頭再做出什麼稀奇的決定,也讓人招架不住。
她不得不說好,視死如歸,「那就安置吧,再在這裡當戳腳子,也沒什麼意思了。」
她垂頭喪氣,可見剛才扯了那麼多,就是想等他自動告辭。還好他挺住了,男人的幸福,果然還是要靠厚臉皮才能爭取來的。
婉婉跟著銅環進浴房沐浴,大木桶里熱氣蒸騰,進門就灌了一鼻子中藥味兒。她探身看,水裡有小小的口袋載浮載沉,她脫了衣裳坐進去,「今兒洗藥浴?」
宮裡一年四季有專門的御用方子供后妃們養生,到南苑來,必定也帶上了。
銅環卻說是修珍方,「怕您疼,特意備下的。上回是把藥汁子摻在水裡,秦嬤嬤唯恐藥力不夠,越性兒裝進紗袋了,您多泡一會兒,回頭少受些罪。」
修珍方是老方子了,專用來減輕姑娘初夜疼痛的,幾乎每位公主出降時都有配備。她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只是心裡空空的,腦子裡亂得厲害。
水很熱,熏出一身汗來,她兩臂枕在桶沿上,蹙著眉頭說:「我還沒有準備好,不想同他圓房。總覺得守住了,我還是自己,守不住,就成了糊塗老婆,將來不管好歹,都得圍著男人打轉。」
這種事,外人真是沒法開口,叫她們怎麼規勸呢,說遲早有那天,長痛不如短痛嗎?對她來說這是立場的分水嶺,原先家國天下,如日月在心。一旦真的和這個男人家常起來,夫妻已成一體,萬一出點岔子,那就是挫骨割肉,不死不休。
她泡了一刻鐘,婉轉起身,換上了一件淡紫的寢衣,寢衣薄而秀美,隱約能見纖纖玉臂。小酉給她撲上一層香粉,她站在鏡前輕聲說:「我只瞧今晚,他要放肆,我不攔他,但從此以後,長公主府再不許他踏足。」
她繞出屏風逶迤走進臥房,銅環和小酉面面相覷,水裡撈出的巾櫛滴滴答答的,連水也忘了擰。
風聲好大,窗戶上的高麗紙像被孩子吹了一口氣,噗地鼓起來一大片。月牙桌上的燭火跳動,一根銅針伸過來,百無聊賴地撥弄了兩下。明明看不見隆恩樓方向,依舊隔著一堵白牆眺望,「你說……爺今兒歇在那裡了吧?能成事嗎?」
婢女把案上的燈罩揭開,拿手一扇,便扇滅了一盞蠟燭。
&娘愛俏,長公主也是女人,身份再貴重,眼睛和咱們生得一樣。」嘴裡說著,把人扶上了架子床,「主子別愁,進廟還得拜菩薩呢,將來怎麼樣,全靠兒子說了算。您放寬心吧,大爺在跟前兒,王爺和老太太都偏疼他。二爺呢,整日間烏眉灶眼的,瞧著機靈,半點兒準譜沒有,長公主生下男胎之前,王府還是咱們大爺的天下。」
這麼一說倒疏解了,塔喇氏躺下去,拿痒痒撓一頂帳上銅鉤,帳子落下來,她翻了個身,半帶嘆氣半帶長吟地哼哼了一聲,「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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