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四二六 病樹前頭萬木春(二)

    「殿下,吳三桂軍中頗有動盪。」武長春站在朱慈烺書案前,目光平視遠方,不敢與皇太子對視。

    朱慈烺手邊放著厚厚一疊十人團的報告,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吳三桂部將的犯忌言論,剩下的卻是闖營之中一些表示不安聲音。朱慈烺大致翻了翻,道:「顯然是吳軍將帥對訓導官有了猜忌之心。」

    武長春沒有接話。評論訓導官做得對錯與否不是他的職責,只有訓導官在傳播不良思潮的時候,他才能夠站出來說話。

    「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誰都想做出一番成績來。」朱慈烺對武長春是十分信任,說話也就有些不顧忌了。他又道:「吳軍和闖營都是新降之兵,有些怪話是很正常的。在軍法的執行上,可以由松到緊,在崇禎十九年之前都以教育懲戒為主,等翻過年去,入罪定罰與其他老營伍一視同仁。」

    「卑職明白。」武長春應道。

    朱慈烺端起內監特別為自己燒制的瓷缸,喝了一口茶,又道:「當初改制大都督府,我沒將軍法部歸進去,你可知道其中緣由?」

    「卑職不會揣摩,只以為若是多個上官,便多了情弊滋生的可能。」武長春應道。

    朱慈烺一笑。

    以武長春的能力一直在兵馬司不能出頭,的確是因為不知揣摩上意。

    「你應當知道,之前有衛所治軍民訴訟等事,盡裁決於都司,而地方守牧之官不能過問。」朱慈烺見武長春點頭,繼續說道:「如今我在山東、河南等地改衛所入州縣,各省不設都指揮使司。大都督府也沒有司法之權,這裡頭就出現了一個空缺。」

    武長春仍舊微微點頭,表示認同。

    「兵士有過,從偵知到懲處,皆由軍法官裁定。軍法官的工作豈非太重了?」朱慈烺笑道。

    「也容易滋生情弊。」武長春絲毫沒有為自己解脫嫌疑。直截了當說出了朱慈烺的心聲。

    「所以我想將軍法部一分四。」朱慈烺道:「十人團仍舊是其中暗棋,不要讓人知道。明面上的軍法監督,兵士違法亂紀偵緝之事,歸責於五軍督查司,隸屬總參謀部之下,你為司長。」

    「是!」

    「對違紀違法提起控訴之事。設立五軍都察院,自成一體。至於裁定判決之事,設立五軍大理寺,也是自成一家。這兩個衙門裡,從掌事主官到骨幹人選,皆由你來薦員。定要誠實穩重者方能勝任。」朱慈烺道。

    「卑職明白!」武長春挺身應道。心中頗有些激盪。

    「沒事的話就可以告退了。」朱慈烺笑道:「武都督。」

    武長春心頭一熱,當即重重行了軍禮,踏步而出,差點被門檻絆倒。他本以為自己事權分散,只能作為一個小司長。誰知道這個司長還有頂著「都督」的帽子!現在四總部的左都督都是實際上的一把手,所以自己很可能是個「右都督」。

    既然是右都督,那麼軍銜肯定也要提一級。

    想到自己終於如願以償扛上金徽。武長春終於長舒一口氣,慶幸起當日果決,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

    軍法系統的改建對軍中影響最小,原先的軍法官只不過換上了五軍督查司的牌子。普通士兵對於這種變化並不敏感,充其量只是覺得軍法官從天王老子變成了個打小報告的灶王爺。至於新成立的五軍都察院和五軍大理寺,還沒有機會彰顯存在感,並不是人們議論的焦點。

    對此分外敏感的人倒也有。

    那就是左光先、牛成虎等原來的大明總兵們。

    在他們從軍的時候,文官的威勢已經十分強大了。傳說李如松當年敢蔑視監軍的文官,無視如侍婢,在左光先、牛成虎看來卻只能是「傳說」。

    因為現實是。袁崇煥隨隨便便就斬殺了一鎮主帥毛文龍——毛文龍非但是掛印的實權將軍,更有尚方寶劍在手,結果說斬就斬了。至於孫傳庭斬賀人龍,洪承疇斬祖寬,那都屬於合法行為。由此可見武將地位之低。


    現在皇太子獨立了五軍都察院和五軍大理寺。看上去是兩個文官衙門冠了「五軍」兩字,而實際上卻是從軍法官中派員,這無疑是說:日後軍中事自有軍將管,不再讓文官插手。

    雖然東宮還不曾派出過文官督師,但有了這重保證,仍舊讓這些經歷過「文官視武臣如奴婢」的總兵們心安許多。

    「我大明律規定,徒刑以上就要送行省定論。即便尋常百姓犯了殺頭大罪,那也必須送呈刑部審理定罪。刑部定罪之後,要交都察院參核,大理寺審允。只有謀逆等大罪才是立決,由大理寺會三法司呈聖天子勾處,派員執行,否則都是『秋後決』。升斗小民尚且如此,文官就更不用說了。

    「袁崇煥犯下失邊、資盜、斬帥、縱敵、頓兵不戰、堅請入城等重罪,審期達了八個月之久,才由三法司擬出磔刑之罰。為何毛文龍、賀人龍、祖寬等人,皆是一員文官持劍輒殺之?這非但不合於人情道理,更不合於大明律!」朱慈烺在武長春走後,親自去了秦良玉的公廳,與這位左都督總訓導官吹風。

    「孫承宗守遼時,建言聖上:重將權。他說得不錯,做得卻不地道。」朱慈烺道:「袁崇煥那時候在他手下巡視,與一參將發生口角,旋即命隨從斬了那參將!孫承宗知曉後,只說了兩聲『荒唐』。最終結果卻是賠了些錢給那參將家裡,又蔭其子了事。如此豈非縱容耶?」

    朱慈烺長吐一口氣:「軍中事原本就不同民事,涉及國家干城,焉能不慎?自我立下了這五軍都察院和五軍大理寺之後,也望各將校士尉都能安心為國,無枉死之虞。」

    「臣明白了。」秦良玉欠身行禮。已經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準備交給《虎賁報》的秀才們撰寫刊印。

    秦良玉作為女子,雖然讀書不多,卻勝在知道該怎麼說話。這或許正是女性的天賦,被她因勢利導用在了思想工作上。所以白杆兵善戰肯戰。其中有大半要歸功於秦良玉的鼓舞能力。

    數日後,朱慈烺拿到了帶著墨香的《虎賁報》抄稿。頭版頭條上就是對軍法治軍的闡述、回顧,以及展望。全文乾淨利落,契合主旨,深得皇太子之心。

    原本只是個朦朧的概念,在這篇生花妙筆的文章之下。真正讓錦衣衛出身的將領們知道了武將曾經地位之低,低到了何等令人髮指的程度。由此憶苦思甜,也就知道了今日到底受到了天家何等重用。

    至於基層的訓導官,更是有意無意地在軍中說明:這都是皇太子殿下的恩德。

    在這個時代,即便天家內部再和睦,外人也不會天真地認為皇帝和皇太子真是父子一體。唐朝時有拒絕參加玄武門之變的國家大將。但現在如果軍中出這麼一個人物,整個訓導官階級都會與他為難。

    文官們對這兩個新成立的衙門並不在意,何況現在最重要的乃是「天命禪位」之議。雖然活過五十歲的皇帝並不算多,但如果皇帝真的實行禪位制度,到底是對聖王之治的回歸,還是對人倫綱常的破壞,這就不得不好好辯論一番了。

    朱慈烺在這段時間裡甚至停了報紙摘抄的工作。一方面整頓軍中,督促各降軍改編、委派光復區地方官員、籌建市舶司和市舶總署、創立皇明法政大學,親自培養法律人才,並且組織人手對《大明律》、《問刑條例》、《明會典》等法典進行解讀、注釋,重修新法。

    這些事無論哪一條單獨拿了出來都會引來軒然大波,但在皇位傳承的問題前,又都成了無關痛癢的小事。

    這招瞞天過海正是文官們用來耗竭皇帝身心的不二法門,崇禎也在之前的十七年中深受其害,如今朱慈烺可算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為父報仇了。

    ……

    朱慈烺原本打算在來年開春之前都不進行大規模軍事行動。即便是北直也只以防禦為主,但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崇禎十八年十一月的冬至節前夕,清軍以上三旗五萬甲兵為主力,濟爾哈朗親任奉命大將軍。多鐸為中軍副將,配以七萬綠營為爪牙,朝天津撲去。

    阿巴泰和洪承疇也收攏兵力,在天津西側作為輔攻,總兵力也在十萬上下。

    多爾袞除去這兩支大軍,手中還能湊出將近八萬人馬。這支人馬卻不能全部用來守衛北京,而是要派往喜峰口、古北口、山海關等重要關隘,確保自己的後路不失。另外還有一支兩萬上下的人馬,開始暗中將此行掠奪來的人口、財物,儘量運出關外,顯然是做好了撤走的準備。

    多爾袞自己覺得準備得十分周詳、秘密,其實無論是宋弘業還是金鱗會,都已經將清軍動態的傳送到了朱慈烺手中。

    「天津恐怕難保。」尤世威等參謀並不看好此役,實在是兵力太過懸殊。

    蕭東樓的第二師整編之後才一萬兩千人,加上蕭陌的第一師和周遇吉的騎兵營,整個北直戰場只有兩萬五千步兵和一千五百騎兵。雖然阿巴泰和洪承疇肯定要留一部分兵力在保定,但第一師也需要確保真定的安全,兩相牽扯,還是大明這邊吃虧些。

    「十倍兵力。」朱慈烺輕輕點著沙盤:「這是孫武圍敵的理想狀態啊。」

    「殿下,是否命令蕭東樓等撤回滄州?若是東虜分兵留守天津,我軍正面戰場壓力能夠小很多。」有參謀道。

    朱慈烺沉吟良久,方才吐出三個字:「跟他打!」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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