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並沒有來得及去坤寧宮,剛走出沒多遠就被宣召去了乾清宮。
帝後二人身穿常服,在乾清宮東暖閣見了段氏,努力做出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情。
「小爺他說了幾句思念祖宗的話,然後就不知道跑去哪裡了。」段氏十分委屈地站在帝後面前,像是接受質詢。
「他去了奉先殿。」周后先開口應道,然後才發現段氏受氣小媳婦似的站著,又道:「你坐。」
段氏這才福了福身,退到繡墩上挨邊坐下,心裡卻是空白一片,已經將所有的問題都推給了帝後,只等吩咐。
「他從小到大什麼時候思念過祖宗……」崇禎一時著急,竟口吐真相。
周后輕咳一聲,忙替長子洗刷這「不孝」的考語:「春哥兒也是極孝的,只是不會做出來給人看罷了。」
崇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道:「朕是說他總將心思藏起來,並非說他不孝。你說……他會不會又犯了……」
段氏一個激靈,茫然地望向周后,正好與婆婆目光相觸,連忙垂頭避過,不敢失禮。
周后乾笑一聲,道:「小時候偶爾有些癔症,這些年他南征北戰,也沒聽說再犯過。」這個時代對於伴侶的地位財富固然看重,但最重要的還是沒有惡疾。周后為了打消段氏可能產生的胡思亂想,特意補了一句:「春哥兒絕無惡疾。」
段氏大大鬆了口氣,對周后的話沒有半分懷疑,反倒是周后說完之後覺得自己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沒來由地騰起一股不悅。
暖閣之中陷入一片冷寂。
「氣悶。」崇禎猛然起身,背手朝外走去。
雖說是透氣,皇帝陛下的目的地倒是十分明確。
奉先殿。
天子有太廟。以七、九之數祭祀祖宗。朱元璋雖然不是詩禮人家出身,但對父母、祖父母的感情卻十分真摯,想起來就要去祭拜一番。時人認同這份孝心,但孝也必須守禮。太廟是國家祭祀的地方,皇帝的祖宗也是庇佑這個天下社稷的英靈,只有在規定的時間以規定的禮儀才能祭祀。
於是朱元璋便在紫禁城內修建了奉先殿。效仿宋朝皇帝在私閣內進行家祭的方式,穿著常服進行日常禮拜。
奉先殿沒有後殿,正殿也是同堂異室制度。如今除了百世不祧的太祖、成祖,只有血緣最近的七位皇帝供奉其中。
朱慈烺從剛會走路就來這裡祭拜過祖宗,在儀式上取得了祖宗的庇佑。其後來這裡的次數也遠高於太廟祭祀,好在常服家禮,所以不很麻煩。
主動來奉先殿卻是朱慈烺降生以來的頭一遭。
前世的朱慈烺對家族的認識只能上溯到祖父一輩,五服之親對他而言已經無法理解,更何況天子九廟。竟然要追溯那麼遠的親緣。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七年,雖然祭祀已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但對親緣的認識卻仍舊處於膚淺程度。
朱慈烺讓宦官開了門,進了正殿。長明燈下,殿中泛著明滅的金光。這裡可以說是大明盛世最後留下遺蹟的地方,供奉用的金銀玉器仍舊完好無損,算是躲過了崇禎、李闖、滿清的三重劫難。
朱慈烺走到太祖高皇帝神位前,旁邊的是馬皇后神位。這對夫妻是大明的肇始之祖。驅逐韃虜,兼併群豪。重開江山。也正是他給自己留下了眼前這個難題,宗族問題。
據說在南北兩宋,城鎮化率已經達到了三成,這樣高的城鎮人口自然不會產生嚴重的宗族問題。
太祖高皇帝自己深受胥吏欺凌,以至於當了皇帝之後仍舊沒有清晰自己身份的變化,對「擾民」看得極重。從嚴苛治官到「皇權不下鄉」,都是太祖皇帝有意制定出保護小民的舉措。
或許從小民的角度而言這是好事,對於國家發展來說則未必有利。雖然朱慈烺也可以等到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再提出這個問題,但如果沒有前瞻性的指導,未來的阻力就會更大。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更大。
現在必須趁著北方宗族勢力的空前削弱,把新的社會關係建立起來,關鍵在於如何把握這個平衡點。
朱慈烺走到籠著黃紗的金柱旁,靠著柱子緩緩滑了下去,直到地磚上傳來的涼氣讓他精神一振。
從腰帶上取下玉鉤,朱慈烺在地上寫了個「人」字,畫了個圈,又寫下「家」字。這應該是社會的最基本構成單位。
「家」就像是一顆種子,冒出芽,萌芽長成主幹,這就是出於嫡系的「大宗」。主幹繼續生長,冒出許多枝椏,這便是庶出的「小宗」。大宗小宗構成了整個樹型結構,這便是「宗」。當這「宗」有子弟外出,就如樹上掉落下來的種子,在另外一處生根,發芽,再長出主幹、枝椏,與原來的那顆樹遙相呼應……由此便有了族。
當這些宗族因為共同的文化認同交織生長,一起開發腳下的土地,捍衛族群尊嚴,傳承亘古以來的價值觀——這就是民族。
朱慈烺朝後靠了靠,仰起頭,目光中焦點渙散。
只要有人成家,勢必就會成為宗族。別說現在這個時代,就是前世的紅色貴族不也如此麼?
朱慈烺輕輕搖了搖頭:除非有個更強大的信念占據百姓的信仰空間,讓他們相信爹親娘親都不如皇帝親,天大地大都不如皇室的恩情大,立志做個舍小家為大家,脫離低級習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整個國家的人。
上下五千年,這種狂熱的狀態只存在過三十年,而且崩塌之後帶來的副作用似乎更大,頗有些飲鴆止渴的感覺。別的不說,朱慈烺並不希望自己的遺體被長久封存不得下葬。
而且以明朝的宣傳能力和手段,要做到這樣大規模的思想教育,其難度……還是先考慮一下火星探索計劃吧。
既然無法從根本上剷除宗族。如何做才能既保證國家對人民具有控制力,又不至於制定出毀家滅門的惡法呢?
首先是思想方面,忠臣與孝子之間的平衡。魏晉時候,天下只有孝子,沒有忠臣,故而有五胡亂華。北伐難酬。那時候的門閥與如今的宗族名異而實同,只是更加強大,直接控制了軍國大權罷了。
朱慈烺又想到前世某個時期,天下都是忠臣——或者叫主人翁,只知國家需要就上山下鄉、奔赴殊域。他們的確以自己的犧牲,為整個民族都做出了極大的貢獻。不過當信仰崩塌之後,正是這些人反轉最大,甚至否定了自己的犧牲,認為被權貴階級欺騙和出賣。徹底投入利己主義的窠臼。
這正好是兩個最極端的例子,後來從隋唐起強調的「在家事親,在朝忠君」可以說是一種緩衝和折衷。不過眼下的大明更注重「孝」,而「忠」的方面有所欠缺,這就需要人為給一些動力。
其次在於國家動員方面。
宗族的形成以北宋為分水嶺,又有兩種形態。
在先秦兩漢時代,天子分封藩國形成宗族,其大宗對小宗的財產有直接控制權。這點到了明朝仍舊一樣。分封的諸藩王可能因為犯罪或無子而被除國,田土收歸國有。
後世熟悉的庶民宗族卻誕生在北宋之後。因為范仲淹、張載、程頤等人的推動。庶民被允許立祠堂,以便「敬宗收族」。這幾乎可以算是一場革命,打破了士大夫立廟的特權,也有了以血緣為基礎的精神核心。
有了這樣的核心之後,庶民就從單純依附於地主豪強,轉而依附於自己的宗族。這時候的宗族就像後世的工會。看似沒有主宰宗人生命、財產的權力,卻又極具凝聚力。
延續到了明代,鄉官的職役制度更加明顯,宗族的影響力也就越大,在基層輿論上遠遠壓過朝廷王法。
比如募兵。在新設立的流民村落中。募兵明顯要輕鬆得多。而在有宗族影響的地方,族中老人出於勞動力缺失的考慮,往往會對此抱有牴觸。正是這些老人說一句「別去」,很多人都打消了入伍的意願。
在現在的甲級行政區域,宗族勢力奄奄一息,影響力極小,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其中蘊藏的能量。就是知縣下鄉問政,老人、農老辦事,也都會對大些的家庭另眼相待。
因此在南方宗族勢力更大的地方,整個家族抗稅抗租,乃至暴力抗官,時有耳聞。
最後則是土地問題。
宗族本身不是大地主,族中的土地只有宗人捐獻的義田、祭田。義田用於照顧族中貧窮子弟,為他們交付讀書用的束脩,往往只有詩禮之族才有。祭田則必然是每家都有,其產出用於家族祠堂祭祀。因為這是族人捐獻,所以勞動力也有宗人義務承擔,收成和使用也受眾人監督。
宗族對土地的約束性在於本宗族人私有的土地不會外流。
寡婦可以改嫁,但只能帶走自己的嫁妝。夫家的土地必然要留給子嗣,這是宗族對宗人的保護。如果沒有子嗣,族中則會過繼一個符合輩分的族人給他,繼承這塊土地。
公開的說辭當然是家族實力不至於削弱,避免了外姓人的侵奪。
可朝廷也是外姓人啊!
這些土地一直被一家一族控制,不恢復「無主地」的屬性,朝廷何時才能收回來?總不能出台「遺產稅」吧?那是對三千年來「子承父業」的傳統進行否定,還不如撕破臉去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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