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在了這茫茫雪白之中,瑰麗的極光與群星相映著,閃動在穹頂之上,光芒柔和地落下,被雪花反射著,令這深夜的昏暗衰退。
疫醫仰起頭,能看到極光編織成一條絢爛的光帶,正如在寂海時一樣,它指向了遠處的盡頭,為幾人引領的方向,群星在更高處閃耀著,無比璀璨,仿佛鑲嵌在其上的寶石。
他從未見過這樣清澈的天空,仿佛疫醫與天空的距離都被拉近了,或許繼續向前真的能抵達世界的盡頭,疫醫猜那裡可能會是一處巨大、沒有盡頭的懸崖,下方便是通往地獄的深淵,上方便是天國所在的星空。
心情不由地舒緩了起來,四處仍潛藏著可怕的危機,但疫醫沒有多少害怕的情緒,他來到了這片禁忌之地,見到了常人難以想像的景色,這麼來看,這一切還蠻值的。
長呼一口氣,疫醫看向了另一邊,篝火靜靜地燃燒著,時不時有微風吹過,使其微微搖曳。
搖晃的火光映照在幾人的臉上,他們圍繞著篝火而坐,休息整備。
華生的身體是凡人之軀,為了避免一些突發狀況,她還是身居於原罪甲冑之中,只利用【間隙】與洛倫佐通話。
高大的黑天使半跪在篝火旁,引擎低功率運轉,時不時有蒸汽溢出,散發著熱量。
洛倫佐坐在疫醫的對面,他拿起肉乾,一邊嚼一邊往篝火里灑些漆銻。
這裡除了茫茫的冰雪外什麼都沒有,因此他們只能使用漆銻來燃燒,製成一個簡易的篝火,實際上他們幾人也不需要什麼休息,作為踏上升華的怪物們,他們早已是超越常理的存在,可為了應對接下來有可能突發的事件,洛倫佐還是執意修整一下,而且他還需要時間確定一些別的事。
「我說,霍爾莫斯,你別費勁了,他看樣子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疫醫勸阻著,他拿起鐵盒,裡面塞滿了冰雪,放在篝火上烘烤著,等待冰雪融化成水。
「再試一次,雖然記不得他到底是誰了,但說不定,他是我們親近的人呢?」
洛倫佐還是不肯放棄,他調侃似地說道,「說不定這個傢伙是你的朋友,或者說你的兄弟呢?」
疫醫沉默,他很確定自己沒有什麼朋友,也沒有什麼兄弟,可在意識到逆模因的力量,他也無法保證自己所堅信的是否正確。
萬事都講究個萬一,在這個鬼地方,萬一就……所以疫醫也不再多說什麼,默許了洛倫佐的行動。
洛倫佐轉過身,看了看這個和自己拴在一起的傢伙,從外貌來看,這個傢伙已經蠻老的了,身上傷痕累累,有著大面積的擦傷,看樣子在他被逆模因捕獲後,洛倫佐等人拖拽著他前進了好大一段距離。
他還發現這個傢伙身上有著被侵蝕的痕跡,肢體的末端已經出現了異化的症狀,這可不是個好消息,但或許是身處於逆模因的籠罩下,侵蝕的感染被阻斷,他介於人類與妖魔之間,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洛倫佐咽下最後一口肉乾,然後開始這個重複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問話。
「名字?」
「弗洛基·威爾格達森。」
「年齡?」
「弗洛基·威爾格達森。」
「職業?」
「弗洛基·威爾格達森。」
「來歷?」
「弗洛基·威爾格達森。」
「……」
「……」
「一加一等於幾?」
「弗洛基·威爾格達森。」
洛倫佐一臉要死的表情,忍不住地吼道。
「除了弗洛基·威爾格達森外,你就沒別的話嗎?」
這個傢伙愣了愣,似乎是在思考洛倫佐話語的意思,他絞盡腦汁地思考,在一片空白的記憶里,他挖掘出了僅有的、另一個詞彙。
「海圖。」
洛倫佐長嘆了一口氣。
又是這樣的對話,又是這樣的結局。
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次洛倫佐還是什麼有用的信息也沒得到,而這個傢伙在洛倫佐不再問話後,便像頭飢餓的野獸一樣,不斷地啃食著肉乾,他的動作糟糕極了,洛倫佐懷疑這個傢伙連怎麼「禮貌」地吃飯也忘了。
「他的名字是弗洛基·威爾格達森?」疫醫問。
「大概吧?誰知道呢?這可能是其他人的名字,也可能是他自己的……總之在他這個可憐的腦子裡,他似乎只記得這個了。」
洛倫佐說著的同時也在用力地回想,但遺憾的是他根本無法記憶起這張陌生的臉龐。
「不是我把他找回來的。」洛倫佐突然說道。
疫醫投來疑問的目光,洛倫佐則繼續說道。
「在記憶宮殿的最後,我沒能找到這個傢伙,但這個傢伙還是出現了……是他借著華生的侵蝕,自己從逆模因的影響中,撕開了一條生路。」
洛倫佐很確定這一點,他沒有任何關於這個傢伙的記憶便是最好的證明,洛倫佐根本沒有想起他,是他自己回憶起了自己。
「他想起了『弗洛基·威爾格達森』以及『海圖』這兩個詞彙,從而令他從逆模因的影響中爬了出來。」
「這有可能嗎?」
疫醫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逆模因的力量如此詭異與可怕,他不覺得有人能在已經深陷逆模因的影響下,還能自我掙脫的。
「有可能,或許這兩個詞彙,對於他而言很重要,重要到已經刻進靈魂之中。」
洛倫佐停頓了一下,認真地說道。
這是有可能的,因為洛倫佐曾經也像這個傢伙一樣,與疫醫不同,洛倫佐能理解這一切。
「那看樣子還是什麼都沒解決,我們除了多個累贅外,好像什麼也沒得到。」疫醫說。
「不一定,看看他能恢復多少吧,說不定會有奇蹟發生。」
洛倫佐說著從黑天使放置下的箱子裡拿出更多的弗洛倫德藥劑,在地上已經散落了幾個空瓶,在這修整的時間裡,洛倫佐為這個傢伙注射了好幾針,希望這個藥劑能幫到他想起更多的事。
「那管他叫什麼呢?」疫醫再次問道,每當他想稱呼這個突然出現的傢伙時,他都不知道該叫些什麼。
「就叫弗洛基·威爾格達森如何?他看樣子挺喜歡這個名字的。」洛倫佐說。
疫醫點點頭,表示同意。
洛倫佐、疫醫、弗洛基、華生,四人小隊就這麼又湊回了一起,雖然有些波動,但勉強算是沒有什麼損傷。
抬起頭,洛倫佐與疫醫一同注視著夜空,望著群星與極光,弗洛基則在又注射了幾支弗洛倫德藥劑後,注視著篝火發呆。
「真美啊,你覺得這些星星究竟會是什麼呢?霍爾莫斯。」
疫醫突然問道。
「有時候我就在想,現世的一切都被研究與考量,可這些遍布天穹的東西,似乎仍是未知,它們為何如此明亮,又為何這樣高懸於天際呢?」
洛倫佐望著這些,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來到了自己的【間隙】之中,也是只有在自己的【間隙】之中,洛倫佐才見過如此清晰的群星。
「它們是太陽,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太陽,只是距離我們太遙遠了,所以顯得很小。」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疫醫驚奇道。
洛倫佐有些茫然,他回答。
「我不知道,這是【神眷洗禮】里的知識,或者說,來自那個不知名存在的記憶。」
「這樣嗎?如果是真的話,也就是說輪迴之前的人類,甚至能踏足群星是嗎?」
這是令人震驚的消息,可疫醫卻顯得很平靜,大概是他也有些難以理解「踏足群星」這種事,就像你對一個貧民窟里的孩子說著鉑金宮的宏偉。
他知道那很宏偉,但也僅此而已了,就連洛倫佐自己都有些難以理解這一切。
這些夢境就像一個奇妙的黑箱,洛倫佐只是見證了這一切,至於這些到底是什麼,他也不清楚。
「聽起來還真偉大啊。」
疫醫輕嘆著,望著群星,他越發想要親眼見證真理的一切了。
洛倫佐回想著,在華生的講述下,洛倫佐知曉了【神眷洗禮】的秘密,早在他那個時候他便進入了某個【間隙】之中,而那個【間隙】里混雜著數不清的、過去的記憶。
洛倫佐所知曉的這一切,是輪迴之前的記憶。
祂的記憶。
「這記憶源自於升華之井下的怪異,另一個被稱作利維坦的妖魔。」
洛倫佐輕聲訴說著。
在這漫長的旅程中,一路上華生在【間隙】里與洛倫佐講述了她在聖納洛大教堂的行動,也告知了關於【神眷洗禮】以及升華之井的情報。
獵魔人所有的夢境都是源於升華之井下的血肉,來自於祂的【間隙】。
華生在講述這些後,洛倫佐也問過她,升華之井下的、被稱作利維坦的妖魔究竟是什麼?為什麼祂有著如此之多且繁雜的記憶,或者說【間隙】。
洛倫佐入侵過了海蛇的【間隙】,曾經的獵魔人用記憶一同共築了那個繁盛的靜滯聖殿,可為什麼到了這裡,反而千奇百怪呢?
華生不再多說什麼,拒絕了回答,洛倫佐也能明白,華生應該還是在隱瞞著什麼,只是她覺得還不到訴說的時候。
「仇敵。」
洛倫佐在心裡念叨著。
在那個虛幻的靜滯聖殿中,艾德倫·利維恩曾這樣稱呼井下的東西。
思緒變得有些混亂,洛倫佐仰望著群星,星光變得越發明亮,就像天穹是被一層帷幕所遮擋,將本應落下的光芒阻斷,有人在帷幕上刺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孔洞,這些光芒沿著孔洞落下,變成輝煌的群星。
洛倫佐想到了什麼,不由地念叨著。
「一片瑰麗的星空,繁星多不勝數,帶著繽紛的色彩,如同大師的畫作般。」
他眼瞳微微緊縮,洛倫佐抓緊一旁的弗洛倫德藥劑,為自己注射,好令記憶變得清晰些,以此看到那些快要被遺忘的事物。
洛倫佐繼續訴說著,仿佛在囈語著瘋狂的詛咒。
「那是一片無比璀璨的星空,透露著迷人的色彩,四周的漆黑都在它的面前起伏退散,它們糾纏在一起,光芒緩慢地起伏著,就緒有著生命一樣,呼吸著……」
「你在說什麼,霍爾莫斯?」
這洛倫佐的發言帶著瘋狂的意味,嚇得疫醫有些不知所措。
一路上的糟糕事已經太多了,要是洛倫佐在這裡發瘋,疫醫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以洛倫佐那【間隙】入侵的能力,疫醫可不覺得自己能在洛倫佐的手下倖存。
「遺言。」
洛倫佐說。
疫醫的表情更怪了,雖然說在別人看來是一屯扭曲的猩紅血肉,但他自認為,自己正在擺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表情。
「這……怎麼突然就遺言了呢?」
疫醫接連勸道,說不定洛倫佐已經在逆模因的影響里淪陷,這個傢伙正研究怎麼給自己個痛快,好結束這悲慘的人生。
這令疫醫太意外了,沒想到這麼強大的洛倫佐,也會有這麼脆弱的時刻。
「不是我的遺言,是另一個傢伙的,永動之泵的上任技術總長,鍊金術師威廉,他在死前說他見到了這樣的星空。」
洛倫佐接下來的話讓疫醫安心了不少,現在疫醫的命算是在洛倫佐的手上了,在見識到這逆模因的詭異後,他可不覺得自己一個人能抵達世界的盡頭。
「你覺得他講述的是這片星空?看起來蠻像的,大概除了這裡,世界上不會有其它的地方能看到這樣的景色了。」疫醫說。
「不,他從未抵達過這裡,怎麼可能會見識到這些呢?我懷疑他看到的是另一片星空。」
「什麼意思?」
洛倫佐嚴肅了起來,將目光從星空之上移開,看向了疫醫。
「知道嗎?疫醫,在【間隙】穿梭中,你知道其他人的【間隙】在我看來像是什麼嗎?」
「什麼?」
「星星。」
「星星?」
「對,一顆又一顆遍布黑暗之中的星星。」
「那麼他所見到的群星……」
「是我們,可能是其他人,也可能是另一群擁有【間隙】的『東西』,它們多如蟻群,遍布天際。」
疫醫一怔,然後他乾笑了幾聲,緩緩說道,「再多,也只是人類而已。」
「可不止人類擁有著【間隙】,踏上升華之路的存在,也擁有著【間隙】。」洛倫佐說。
「這聽起來就像個恐怖故事。」
「我們的生活難道就不是個恐怖故事了嗎?」
「……」
「天亮了。」
另一個有些沉悶的聲音響起,黑天使緩緩起身,有晨光從地平線的盡頭升起。
休息時間結束了,他們該繼續前進。
洛倫佐站起身,踹滅了篝火,拿起物資然後示意弗洛基跟上。
弗洛基遺忘了所有,智力就像一個遵循本能的野獸,但對於洛倫佐與疫醫的命令,他根本聽不懂,有些抵抗的意思。
洛倫佐覺得一陣頭疼,他和弗洛基是完全陌生人的狀態,只是出於一些可能性的原因,洛倫佐執意帶著他,現在搞的像自己在帶孩子。
可洛倫佐連女朋友都沒有,就有個這麼老的孩子?看弗洛基這個樣子,感覺都夠當自己爺爺的了。
「走啊!」
洛倫佐拉了拉繩索,弗洛基毫無動彈的意思,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洛倫佐,準確說盯著洛倫佐的腰間。
低下頭,拿起羊皮紙和筆,弗洛基的目光也隨著它們的移動而移動。
「你要這個?」
弗洛基沒有說話,但目光表明了他的態度。
洛倫佐把羊皮紙和筆丟給了弗洛基,弗洛基一把接住,仿佛手中的東西是珍寶一般,反覆摩擦撫摸著,情緒變得十分穩定了起來,跟隨著洛倫佐前進。
「至少這孩子還蠻好哄的。」
洛倫佐念叨著,他不知道弗洛基為什麼這麼在意海圖,多半也沒機會知道了,他和疫醫一同前進,沉重的腳步聲響起,黑天使緊隨其後。
「霍爾莫斯,我也有想過一些……涉及真理的東西,你或許會需要。」
聽完洛倫佐對於群星的假設,疫醫想起了自己關於「升格」的猜想,他覺得都到這種地步了,也是時候和洛倫佐分享這一切了。
這個令疫醫感到恐懼與絕望的推測,他又驚又喜,不知道是否該踏出那一步。
「路上我們有的是時間,先爬過這個雪坡再說。」
洛倫佐走在最前方,一個略顯陡峭的高坡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拔出釘劍,刺進雪中的堅冰下,這裡的坡度有些大,積雪被輕易地踩掉,露出光滑的堅冰。
費力地爬上了坡頂,還不等收起釘劍,觀察四周的地形,洛倫佐便站在原地,不再動彈。
他似乎看到了什麼。
疫醫跟在身後,利爪破開了血肉,抓撓著堅冰,他爬起來要比洛倫佐快不少,很快便也抵達了坡頂,然後和洛倫佐一樣,呆呆地站在原地,最後是跟上來的黑天使和弗洛基。
所有人的目光都呆滯了,望著這高坡後的世界。
不清楚是光芒太刺眼了,還是別的原因,洛倫佐覺得眼眶有些濕潤。
「世界……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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