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林之詩 第七百零五節：故鄉（二）

    如果說，人類生為生命，會有夢是因為在入睡之後，大腦中的電波遊走，那麼……數據化的大腦也會有電子迷夢可以做嗎。

    傑森睜開了眼，飛行艇正在緩緩降落，眼前的東方城市讓他感覺熟悉而又陌生。

    張先生，你告訴我的那一切，我都記得，我來到了你的故鄉，看到了這片生機盎然的土地，人們正在努力求生……哪怕他們知道自己正在面對劫難，但沒有誰會選擇放棄。

    混沌的入侵已經處於倒計時，你所見到的那個方耳朵的外域之子，也有了屬於他的孩子。

    而這個孩子……就像是你所說的那樣，嬌嫩的花朵只會死在溫室之中，他的母親想要救他的心卻因此而傷害到了他。

    他死了，但是……就像是你所說的那樣，他又沒有死。

    一個來自您那個時代之前的靈魂，占有了那具軀體。

    這是一個令人畏懼的生命，他多情而無情，溫柔而殘酷，這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人，但是有一點是傑森為之喜悅並願意跟隨他的原因。

    他討厭混沌。

    他明明可以成為混沌的大魔，成為恐虐的冠軍甚至是更高層次的存在，但是他不止一次的拒絕了。

    原來，那位女士和那位先生，還有與馬林先生的父親所做的約定是這個，原來正是因為如此，那位被混沌污染的國王，最終選擇了與他的那位導師一樣的苦路。

    「如果擁有那個孩子軀殼的靈魂足夠優秀，我的女兒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愛上他……就讓他和她的孩子來成法羅爾這片土地未來的主人吧。」

    還記得，那是那位國王最終的遺言，他愛著他的王國，遺憾於他自己的終點，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任何後悔的模樣。

    在腦內打開了張先生與那個年輕國王的聊天記錄，傑森回憶著屬於他的故事。

    「張先生，你說，八個千年以前的你，看到八個千以後的我們，會是什麼心情呢。」

    「很開心，哪怕你們忘了什麼叫地球聯合，但是……你們與你們的先祖從來沒有退縮過，你們在追求著更美好的明天，哪怕我們都知道，那一天也許根本不會到來，這個世界已經很久沒有地球聯合的後繼者來出現過了。」

    「不，我相信那一天會來了，我的導師……我的導師所做的那一天，一定會有所報償才對，命運女士一定會為我們這個世界找來一個足夠改變我們後代命運的傳奇閣下……張先生，如果可以的話，您能引導他嗎，我身上的混沌污染馬上就要到達極限，我甚至連我的女兒都沒辦法教導了……拜託你，好嗎。」

    「……沒問題，交給我吧。」

    那是有些年頭的對話了，在馬林先生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他的愛人們或是年幼，或是還未出生的時候。

    兩個將死的男人的最後一次對話。

    在那之後，國王選擇了自盡，並將他的死偽裝成了一次看起來並不怎麼高明的意外，因為誰都知道，這片土地的國王還年輕……同樣地，誰都不知道，這片土地的年輕國王已經不久於人世，混沌對他的污染已經達到了連他的靈魂都快要屈服的地步了。

    於是，他選擇喝下了帶有毒劑的三號聖水……點燃了他自己的靈魂。

    看起來像是一次意外，但又經不起事後的推敲和檢測，於是他的女兒被最為忠誠的家族撫養長大，兩個派系的貴族們彼此猜忌，誰都沒有膽量，將他們心中的想法說出來，畢竟……這個一個年輕的國王，怎麼可能會是自殺呢。

    在那之後，張先生開始等待，直到馬林先生到來，他歡迎了他，並想用他生命中最後的兩分鐘引導了馬林先生。

    ·只可惜，我和他都錯了，傑森，這是一個心如石鐵的靈魂，有著最為堅韌的意志，他……也許真的會是一個救世主，又或者，他會是一個掘墓人。

    在生命的一刻，張先生給傑森留言。

    守護好馬林，幫助他，理解他，引導他，我們需要救世主，而想要為這個世界掘墓之人已經夠多了，不要讓他變成那般模樣。

    傑森一直都覺得自己做得不錯，馬林先生變成了閣下，又成了傳奇，他的大名在西陸無人不知，他的戰績在西陸無人不曉，那個孩子父親所教導的孩子們都選擇將後代嫁給他。也許會有私心，也許是想竊取導師傳遞下來的基因。

    但那又如何呢，那是馬林，那些是馬林的孩子，他的靈魂與他的軀殼結合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離。

    有時候，傑森甚至會想，將大腦留給自己使用的那個人類，傑森自他的大腦中孕育了意識，就如同馬林先生這樣的經歷，也許就是他為什麼覺得馬林先生……非常有親切感吧。

    因為大家都一樣，只不過是自死亡中誕生的余火，徒勞地在這個將要被混沌所熄滅的世界裡傳遞屬於文明的火焰，有時候，傑森也會想，也許這個世界終將毀滅，馬林先生只怕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拯救這個世界……也許，他來到這個世界，只是因為某些人過高的期望。

    當然，這一切屬於馬林的妄想在那個小禮拜堂里見到那位女士時終於真相大白——原來，他們真的是想要拯救這個世界，每一個人，哪怕是每一個神明，都只不過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

    他們從一開始就在引導著馬林先生，引導著他的生活，引導著他的心智，甚至在引導著他走向他的使命。

    每一個人都是命運這個市場上明碼標價的存在。

    無論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人類總是在後悔與傷痛中成長，傑森甚至無法想像，為了那一天，那位女士和那位先生已經在這之前做過多少次嘗試……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給馬林先生選擇的機會，他們只想讓馬林先生付出一切，他們想讓馬林先生獻出他的靈魂。

    這不應該啊，命運再怎麼殘酷，也不應該讓馬林先生走上註定的絕路。

    但是傑森卻無法去拒絕——身為智械，身為被張先生調整的智能ai，傑森無法阻止他們，因為面對犧牲一個人而拯救全世界的難題時，傑森別無選擇，傑森甚至都無法警告馬林。

    就像是這一次，在夢中見到那座詭異的城市，見到那位太過奇怪的老太婆，聽她問起馬林的故事，聽她說起這座城市的過去，因此到了今天，當知道馬林先生想要去他的故鄉，傑森的警告也不像是在警告馬林先生那裡有危險。

    更像是不希望馬林因此而死，或是因為那個老太婆的誘惑而不再回來。

    畢竟，這裡有一個世界需要他來拯救。

    「嗨，傑森，要去義體酒吧喝點修復液嗎。」北落拍了拍傑森的肩膀。

    傑森扭頭，露出笑容：「好啊。」

    我是傑森……張杰森，我的罪，如同我的心智之花自人類大腦中孕育綻放開始就已定下。

    我的罪罄竹難書，我的罪……萬劫不復。

    我不需要神明來寬恕我，我只希望，在馬林先生全知全能的那一刻，我能為他的新生……吹響號角。

    ………………

    馬林站在街道上，這一地區的活屍們穿著更整潔的衣物，他們像是在扮演著往日的人類一樣在街道上行走。

    甚至還有活屍坐在動物身上，像是在駕駛著車輛一樣操縱著那些犬類生物。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馬林看著這一切眼中儘是茫然——這一切一定有問題，但不過馬林真的搞不清楚，這一切因何而起。

    他只能繼續向著孤兒院曾經存在過的位置前進。

    然後他發現一個問題——隨著他越接近孤兒院，那些活屍就越似人。

    在他看到孤兒院的院牆時，他看到了與人無異的活屍，在院牆後自發地形成的小型菜場上販賣著各種各樣的物品……只不過沒有什麼人會來買東西。

    這一切，有如一場迷夢，馬林順著牆走到了孤兒院的大門前。

    看到了坐在了院子裡的老太太，看到了他的那些弟弟與妹妹們，他們圍坐在老太太的面前，似乎和以前那樣，正在聽著百聽不厭的故事。

    似乎是注意到了馬林的出現，老太太抬起了頭，他望著馬林，臉上漸漸出現了笑容。

    「馬林，你回來了啊。」

    雙目通紅的老太太笑了起來，她的笑容漸漸誇張，她的臉漸漸開裂，她的快樂與喜悅漸漸變質，一如露出來的牙床，一如那誇張到極點的笑容。

    「孩子們，來，看著你們的馬林哥哥。」她微笑著說道。

    而隨著老太太的話題，那些孩子們都將腦袋轉向了馬林，天真的笑容下，血紅的眼窩內翻滾著赤紅的魂火。

    馬林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位顯得有些年輕的老太太，院長比這要老，孩子們也變小了，這一切是怎麼了，素素。

    馬林在心底里吶喊，而隨著他的呼喊，素素來到了馬林的身邊：「這是來自另一個時間線的院長與孩子們。」

    「另一個時間線？」馬林有些不解。

    「你以為地球聯合真的就是歷史的必然嗎。」素素看向馬林。

    沉默了一下，馬林看向了孤兒院的主體結構，在那一剎那，馬林看到了被衝擊波打碎的建築，看到了被氣浪吹飛的無辜，更看到了被印在牆上的漆黑人影。

    「歷史從來就不是必然的，馬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名為偶然的結合體。」素素一邊說，一邊走到了老太太的身邊坐下：「你以前看到的那一切，只不過是人類歷史的一種演化，而現在你所看到的一切是人類的另一種未來，在這裡，人類開始了互相毀滅的最終之戰……我們的城市被毀滅了，院長是如此，孩子們也是如此，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有人不想我們活得好。」

    「我知道，願他們的神明能夠原諒他們的貪婪和罪惡，雖然我不會原諒他們。」馬林說到這裡，換了一個語氣：「但是在這裡不一樣，地球聯合被建立了起來，哪怕時代變化……素素，你親口說過，你會保護這個世界。」

    「對，我會保護這個世界，但是我也審判過太多像這樣的世界了，為了一己私慾就發動戰爭，只是因為我們更弱小……馬林，怎麼樣，如果是你，你會審判他們嗎。」

    「當然了，我又不是他們的爹，我只救無辜，而不救這些喪心病狂的瘋子與神經病。」馬林說完，也走向了老太太。

    「院長。」他來到老人的身前單膝跪下：「我們的歷史……結束了啊。」

    「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呢，你看外面的菜場，你看街上的人流，他們不都活著嗎，哪裡是結束啊。」老太太微笑著伸出手，似乎是想撫摸馬林的臉。

    「是啊，死亡並不是一切的終結，但淨化是。」馬林握住了她的手，下一秒，神聖的能量點燃了馬林的老院長。

    這位老婦人在掙扎，但是神聖的能量最終還是將它包裹，馬林鬆開了手，這老婦人茫然地想要抓住馬林，但是她的手在抓住馬林衣擺的同時就已經完全的碎裂。

    老婦人摔在了地上，如同石膏一般完全的裂開。

    圍繞著她的孩子們原本已經撲到了馬林的身後，但是在老婦人摔碎的剎那，他們也在剎那間變成了飛灰。

    「你背叛了你腳下的土地！」素素尖嘯了起來。

    而下一秒，馬林的拳頭就落在了她的臉上。

    「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素素！」

    少女被打得飛了起來，她重重地摔在了遠處。

    馬林站在原地，他眼前的這一切在崩潰，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物品都在開裂，圍牆在倒塌，外面的攤位前滿是驚慌失措著想要逃走的活屍。

    「你真的背叛了我們……」那個女孩浮在空中，她在起身，臉上根本沒有任何傷痕的她看向馬林，眼中滿是憤怒的赤紅狂焰。

    「背叛了我們的是你自己，你是命運女神，你看到的是文明所能夠展現在我們眼中的一切行動，其中有好的，也有壞的，你不能因為一個時間線上所經歷的那一切，就將仇恨拖曳到另一個時間線上，在這裡，甚至連你眼中所謂的仇人們都已經被混沌所滅絕了！」

    說到這裡，馬林低下頭，看著死死拽著他衣角的年幼孩子，是……是孤兒院最後的孩子，馬林記得她，那是被拋棄在醫院的孩子，沒有父親，而母親也不要了她。

    這是大多數孩子的來歷，馬林蹲下身抱住了她，因為她的眼中沒有赤紅魂火，純白魂火的小主人臉上滿是憂傷。

    「姐姐的心裡，有另一個姐姐。」她這麼說道。

    「我知道。」馬林抱住了這個孩子。

    「馬林哥哥，好久不見……」這個孩子在被馬林淨化的同時，將它的小腦袋枕到了馬林的肩膀上：「姐姐找回我們的時候，哭了好久……可不可以……不要讓姐姐再哭了……」

    有灰燼從馬林身上散落開來，馬林將這個孩子最後的殘留物——一顆瑰麗的寶石放里了裂隙之中。

    然後看向那個漂浮在空中的少女。

    「我以為我會是一個守誓者。」馬林說到這裡一聲嘆息，然後死死握緊了他的拳頭。

    「你甚至殺死了胡麗麗……她還那么小！」這個畸變的少女尖嘯著。

    「對，我接下來還要殺死癲狂的你，我曾經發過誓我不會打女人……今天我破誓了。」說到這裡，馬林抬腿，下一秒，出現在她面前的他用最為樸實無華的鞭腿，將浮在空中的她踢到了地面。

    看著陷在凹陷地表上的她，馬林看著她臉上的癲狂模樣深深嘆了一口氣。

    成為神明，要麼墨守成規，成為被陣營條例所束縛的可憐蟲，要麼就自由自在，並最終在無盡的歲月中陷入瘋狂。

    很顯然，素素，你瘋了，因為你連敵人到底是誰都搞不明白。

    「叛徒！」她這麼尖嘯著。

    於是下一秒，她被馬林拎著領子帶了起來，然後又一拳打翻在地。

    「在這個世界，我們的敵人是混沌才對啊！」說完，馬林再一次舉起拳頭，然後重重落在了她的臉上。

    你這個可憐蟲，你以為命運是自由的，其實命運根本就不自由，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只不過是那台破舊織機給它的主人所描繪的一切。

    也許你會覺得，命運在你的指間起舞，卻又誰能夠想到，隨著起舞的，還有你自己。

    命運？

    我們從來不相信命運！我們只相信正義與可為保護正義的屬於自己的拳頭！

    再是一拳，一隻漆黑的素素從她自己的身體裡被馬林的拳頭打了出來。

    「你竟然打我！」她尖嘯著。

    「對，我接下來還會繼續打你。」說完，馬林的手接住了黑素素揮出來的拳頭，然後一腿將她踢的崩直了身體，然後將這具身體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為什麼要讓院長與那些孩子在我的眼中扭曲畸變，只是為了讓我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嗎，很可惜，你的故事不好看，還很有可能是假的。」

    說完，馬林抬起腳，將這個漆黑的畸變體踩在腳下。

    「你這個暴君！你也會變成我這個樣子的！」黑色的素素在尖叫，但是很快的，她看向了另一側。

    屬於馬林的素素已經醒來，她站到了馬林的身邊：「謝謝你，馬林，你將我的畸變體從我得身體裡剝離出來了。」

    「因為我知道那不是你。」馬林說完，腳下一用力，黑素素的腦袋就被直接踩碎：「直面亞空間，你也有畸變的那一刻，對嗎。」

    「是的，但是我知道……有你在，你一定會救我的。」說到這裡，素素嘆了一聲：「這個是我在時間長河中找到的院長，那是一條與眾不同的命運之線，有著別樣的景致，因為見過那與眾不同的世界，我在無意間被混沌污染了，而為了幫助你，這份污染擴大了，它甚至在與我爭奪控制權，而每當如此之時，我都會忘記我與它之間的紛爭……就像是你說的那樣，跟隨命運起舞的，不只是凡人。」

    說到這裡，素素轉過身，孤兒院在她的這一回頭中開始重建。

    看著這一切重新恢復成自己熟悉的這一切，馬林嘆了一口氣，不過馬林感覺不到任何靈體的重現，這一次，素素只是重建了孤兒院。

    「有一天，也許我們的使命都將結束，到了那一天，馬林，你會來這裡找我嗎。」素素回頭，看著馬林問道。

    「……會的，我會來找你，而在那之前……讓我們結束這一切。」

    是啊，讓我們結束這一切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