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村子口掠過一陣黃沙,一輛依維柯停了幾分鐘,馬上又開走了。
村里來了兩位面容憔悴的不速之客。
當我看見他們的時候,我的心又被刀子剜了一下,我顫抖的聲音迎向他們的傷心欲絕:「索伯伯!索阿姨!」
他們來得好快!
我回頭看了一眼鐵柱,他沖我點一點頭:是我通知的。
在看見冰冷僵硬的海哥哥那一剎那,我聽見了一個撕心裂肺的母親痛不欲生的哀號。她的哭聲讓所有的人都深刻體會到了痛心入骨。但是悲劇已經發生了,死去的人永遠也聽不見溫和慈愛的母親一聲聲的喚兒歸來。
我用力地咬著自己的嘴唇,我的傷悲我把它藏起來,我忍著,我憋著,這樣我的心就更疼痛。這疼痛感能提醒我自己,更加不原諒自己。
我預見了他的死訊,但是我無能為力,我什麼也改變不了……
可是我看見了悲傷的雪梨從索阿姨身邊退了出來,她也像外人一樣站在了離海哥哥遠遠的地方,也在抑制著,把眼淚往肚子裡咽。
我不明白。
雪梨是海哥哥的女朋友啊!
為什麼她要退出來?她也沒有權利在海哥哥的父母面前悲傷嗎?
我用眼睛去詢問鐵柱,他以一種複雜的眼神回答了我:他們的關係,父母並不知道,本來想等到畢業之後再告訴家裡的……
海哥哥的葬禮並沒有在村子裡舉行,畢竟他不是村裡的人。
索伯伯決定不作任何停留,馬上租了一輛城裡殯儀館的車子,他要把海哥哥帶回去火化。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來往的人們忙碌著,不能插上一句話。我說什麼?請等等……讓我……讓我和雪梨再看看海哥哥。
這話不能說出口。
我看見雪梨和我一樣憋得難受,那種悲切的情緒就像強大的氣流一樣衝撞著我們的身體,但是不能發泄出來。
我側目偷偷地看雪梨,她已經悲傷得快要昏厥過去了。
我忽然覺得……她比我可憐……
我走過去,扶了扶她的肩膀,我們用同樣哀傷的眼神對視。她好像在無力支撐之中抓到了一塊兒浮木,把全身的重量壓過來,抱著我無聲地嗚咽……
海哥哥已經被移走了,他們也要走了,車子開始啟動……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求鐵柱幫我扶著雪梨,我整個人在田埂邊的小路飛奔……
「索伯伯!!等一下!!!」我大聲地叫喊著,沖他們轉動的車輪使勁地揮動著手臂。
車子戛然而止。
我問了索伯伯一句話:「我……爸爸媽媽……還好嗎?」還有我……六年未曾謀面的弟弟,我的……杳無音信的親人……
索伯伯有點疑惑地看著我:「他們沒有交代給你什麼話嗎?」
我啞然,這些年他們已經把我遺忘了……
沒有一封信……
沒有一句捎帶的話……
「我不知道他們搬去哪裡了,早就搬家了,有人傳言他們一起搬回湖南老家了……別的我也不知道,我還以為你知道這些……」
我的腦袋……好像在瞬間短路了……
四周,靜得可怕……
我是個不受歡迎的孩子……
我還是……被遺棄了……
我不想哭,可是我的眼睛……酸得好難受……
車子開走了。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任憑拱起的黃沙扑打在我的臉上,在車子捲起的灰塵中,我的眼淚模糊在一片混沌里……
痛嗎?
心……痛嗎?
我在問自己……周圍好安靜,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以前每次看《快樂王子》中的最後一章,王子那顆善良的心被人當做沒用的垃圾丟進垃圾堆的時候,那顆善良的鉛做的心真的發出了清脆的斷裂聲音……
每次看到這裡,我都會傷心地落淚。
我總為別人的悲傷而感動……
那麼,我自己呢?
我的心呢?
會發出清脆的斷裂聲音嗎?
好像沒有,雖然很疼,可是沒有斷裂……
一種真實的感覺,我的心沒有碎掉,我還活著……
「若惜!!」身後有人叫我,聲音遠遠地飄過來。
我回頭,是大伯。
「若惜!快回家!你奶奶醒了,她有話要給你說,快……」大伯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
我猛然警醒,撒腿就跑。
奶奶!!
奶奶醒了!!!
不!我不要再失去任何人了!我要奶奶好好地活著!
一定!!好好地活著……
堂屋的門是被我撞開的,我直接撲到了炕前:「奶奶!我是若惜!你看看我!我是若惜!!」
奶奶的眼睛睜開了,她好像瞬間恢復了元氣,竟然有靈光在眼中閃現。
「若惜!我的寶貝孫女!」她的乾枯的手拂過我的頭髮,聲音蒼老而渾濁,像是有痰卡在嗓子眼裡,費了很大力氣說話。
「奶奶!」我抓過她的手,牢牢地抓著,「您要是累就先不要說話!等咱們把身體養好了,若惜還聽您講故事。好不好,奶奶?」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滾落出來。
奶奶溫和地笑了,費了好大力氣大口地喘息:「我要說,再不說沒機會了……」
「不會的!奶奶!」我打斷她,著急地勸慰她。
她示意讓我聽她說完:「若惜!你是個天生有鬼眼的孩子。你生來就在恐懼之中……過去一直有奶奶護著你,你才能平安長大……可是如今奶奶老了,你……誰還能幫你抗拒恐懼和噩夢?有鬼眼的人可以預見別人身上將要發生的危險,但是卻不能預知自己將臨的險境……時間和空間在你的眼前是交錯的,你會看見一些你不願意看見的東西,躲是躲不掉的,你要堅強……你聽我說,十五年前,這裡來了一對夫婦,他們帶來一個七歲的男孩兒,那孩子也是天生的鬼眼……他……」
奶奶後面的話已經斷斷續續,我聽不大清楚,只得把耳朵湊近到她的嘴邊:「還有一個少年,我看過他的命,他的命是你的,他會把全部都給你的……好孩子……你不要怕……」
我哭著搖頭:「奶奶……我聽不懂……」
她突然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你終究是要離開這裡的,離開了就不要再回來了……不要再……回……」她的手漸漸地鬆開了,氣若遊絲的聲音飄散了……
「奶奶!!!」我哀痛欲絕地抱著她,哭嗎?我已經沒有力氣大聲地哭了,我只能抱著奶奶乾瘦單薄的身體無聲地流淚……
直到她的身體逐漸變硬……
奶奶……
連你也不要我了……
奶奶的葬禮很簡單。
她原本就是孤老,沒有子嗣。
大伯做了孝子,摔了瓦盆,帶著送葬隊伍上了山。我們家有一大片的墓地,都是一個姓氏的老人死了之後葬在這裡的。
我想,奶奶一定希望和她死去的丈夫兒子在一起吧!
大伯也理解,對挖穴的人說了兩個字:「合葬!」
我在一旁默默地看,那些大大小小的墳冢,就像一個個的灰色房子,那是鬼魂們的家吧!不知道那些看似平靜的冢頭下掩藏了多少故事,匯集了多少辛酸……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在九歲之前總是能斷斷續續地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也預見過別人身上即將發生的危險……可是在回到奶奶身邊之後,我就沒看見過那些飄零的鬼魅……
難道真的是奶奶替我擋了?!
我想起奶奶臨終前說過的話「過去一直有奶奶護著你,你才能平安長大」,那麼……現在呢?以後呢?誰還能護著我?!
我用力地抓自己的肩膀,好像我的世界就要失衡了……
我成了暴露在四野蒼茫下的孤羊,隨時都會被狼宰割……
我開始有寒意攏上心頭……
我的世界……竟已經沒有安全感可言……
幾天之後鐵柱帶雪梨和幾個同學離去了,本來,這裡就不屬於他們……
現在,更是成了噩夢。
我依舊成了孤單單的孩子。只是以前孤單時還有奶奶可以讓我撒嬌,現在,我只能看著山上那些冷冰冰的墳頭髮呆……
奶奶!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時間過得匆忙,我就要邁向十六歲了。
一天,村裡的民辦教師興沖沖地跑來對我說:「若惜!你要好好準備啊!」
「什麼?」我一頭霧水。
「上面給你做了學籍檔案,讓你準備迎接高考啊!」他那副樣子比我還要高興,「若惜!你要參加高考了!!這可是大喜事啊!」
我只是呆滯地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後面他再說什麼我竟一句也沒聽進去……
高考?!
那就意味著我要離開這裡了?!
我知道自己一定能考上的,可是我有些捨不得我的小村子,雖然我最親的人已經走了,可是這裡是我成長的家園,這裡有太多的回憶……
而且,我在這裡沒有看見過鬼魅,不知是不是因為奶奶在這裡保佑我的緣故,總之,我覺得這裡安全。
要走出去嗎?
走出這個村子,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可是未知的世界是危險的,我已經聽見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告誡自己:外面很危險!
但是我能躊躇不前嗎?
我這一生都要留在小村子裡嗎?
我的耳畔再次響起奶奶的話「出去了就不要回來了……你不屬於這裡……」
可是奶奶,我又屬於哪裡呢?
哪裡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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