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王府家丁皆是一臉的殷勤熱切。如果這幾張笑得露著大板牙的臉再湊近點,嚴妍就要開始懷疑他們都對自己有意思了,否則這麼地覥著張大臉、咧著張大嘴幹嘛?可這些都是王府的家丁,就算笑得再燦爛哪怕都能開出朵花兒,也不得不防。就按昨兒個晚上與瀨益烈和糾里講好的,大傢伙兒築齊防線防著他們。另兩個其實心裡頭也覺著奇怪,還一併獻計,說是那個王爺一定是有陰謀,說不準就是要來窺探他家做面點的各種門道的,否則根本就解釋不通。
於是,三個情商都緊逼零點的人湊在一塊兒,是也根本討論不出個青菜蘿蔔來,想指望他們這仨得出任何與「風花雪月」、「纖雲弄巧」有關的結論,那都是在痴人說夢。這仨湊一堆,就只知道細水流年,而從不知花前月下,就只知養家活口,卻不知琴瑟合鳴。最恐怖的是,他們還互相認同。他們一致認定了「必有陰謀」這個說法,就這麼的,互相認同了。一旦群體中互相認同了後,就會於各自心中更加地確信共同認定的事情就一定是事實真相。
瀨益烈帶了王柄、孫成去了後槽房,讓他們今後就負責洗碗和劈柴了,就不要在後院裡亂躥躂了,而他自已就秘密地在火房中準備面點胚子,還把火房門給關上了,就是不叫那倆看見。而糾里跟古直、洽端講了怎麼跑堂,說是光端碗、清桌子就成了,銅子兒都讓人來櫃檯這兒結。結果一看人家比她還更懂得寫單子,人家是識字兒的,寫寫畫畫地下單,她卻什麼都看不懂,直接把她給比得氣死了,貓在櫃檯後頭,生了一天的悶氣。
而嚴妍還是站在門口弄那個檔,偶爾地還朝樓子裡瞄幾眼,再間或與櫃檯後頭的糾里交換個眼神,看糾里眼神裡頭的意思就是,叫她放心,有她盯著呢。兩個女人再互相認同地點點頭,意思是繼續保持這種警醒與防備下去。
這日,忙到近晌午,糾里這廂想小解都想了快大半個時辰了,可還是不肯鬆懈她的緊盯不放。她想著嚴妍在外頭可忙了,根本看不及堂里的這兩個,就一直自己忍著,結果,忍得都快坐不住了。洽端肩上擔了個小二都會擔的巾子,過來跟她講:「糾里,你是不是該休息一陣子了,看你臉色不太好。」其實一早看出來她想小解了,可想了想還是不便在人姑娘家面前提什麼「小解」「茅房」。
「我、沒、事。」一臉的堅強、頂得住的樣子。
「不是,我是說,一堂的人都看出你想小解了,你再不去,我怕傷了這一堂子人的胃口,你也曉得的,這都午時了,大傢伙兒要是看著你就用不下去膳食……」不激一下她,真怕這姑娘憋死在這裡。
「哇,誰准你說的。」臉都丟盡了,像離弦的一支箭,沖了出去,又折回,交待:「我很快就回來,你幫我站在櫃檯前看著,是櫃檯前,不是後。」
「知道了,你快去吧。」
糾里回了來,一臉的輕鬆,一看,樓下櫃檯後頭坐著彌查呢,幫著看單收錢,她一顆心也就放下了。那洽端見她一臉輕鬆地回了來,意味不明地朝她笑笑,就擔著個巾子走了,她則在他轉身後白了他一眼。
嚴妍又朝堂內瞅了一眼,看到彌查坐在櫃檯後頭,對她問了一聲,問她怎麼下樓來了。她就走了出門口,說:「我看樓下真是忙,怕你們幾個顧不過來。我看我就先幫你在櫃檯後頭看著吧。放心吧,我不會點錯數的。」
「那好,你就來當這掌柜得了。」
「哪啊,我就是幫你看著,順帶招呼上三二客人,是個輕鬆活兒,你這東家還在前頭忙得緊,我哪能說當個掌柜這麼清閒。」
「不會不會,你也別跟我繞了,我支給你掌柜的錢。特別要看著王府那幾個。」
「……好。」
有彌查在,彌查又識字又曉計數,她也便放心了。轉過頭來安心落意地準備抄勺做泡膜,一轉頭卻見有一人正朝自家樓子走來。恰恰是她最不想見著的人,恰恰那人還面色微慍。她下意識地頸子一縮,低頭當沒看見,手裡忙著操作。
「你怎麼還站在這兒?我府上的人沒給他們指派活是不是?你現在就進去弄這些東西,這道道都結著嚴霜,你偏要在街上弄。」
「……」不想說話,心裡想著的是,你給差了幾個你府上的人來,我們沒輕鬆不說,這不,還得多用了人來看著,連彌查都不能專心做針繡,要跑下樓來幫忙照看生意了,我們都累死了,你還好意思說。
耶律隆浚見她不講話,直接扶了她板車的手柄就要推著往後院那兒拐過去。
「唉?不是,喂,我是說,我現在真得站在這兒,我們家的牌匾還沒做好呢。我不把板車支這兒,人家不曉得這是我們家的面鋪。」趕忙穩住手柄,僵持住,不讓他推。
「你讓哪家做的牌匾,這麼慢?」
「不慢,一般都要等半個月的,我們等了八日了,再有個七日也就弄好了。」
「我問你是在哪家訂的牌匾?」
「檀興號木雕行。」這麼凶幹嘛?
「知道了,明日就給你家這兒送過來,你現在就給我進去,一日兩日的這買賣也影響不了多少。」
「不是,我這生意做得好好的,你幹嘛老叫我進去?起碼我得再站上一天吧。你怎麼這麼煩!!」一急,一個連古人腔調都忘了端著了,再一個,犯了大忌,沒對面前這狂犬病俯首貼耳、百般順從。
「你嫌我煩!」
「我!我……我沒有。」又慫了。
「你還說沒有,你剛才明明就說你嫌我煩!」
「我沒有。」一味否定就行,當鴕鳥不可恥。
「……」
「你做什麼老瞪著我,我沒嫌你煩。」態度認真地否定還是有必要的。
那男人深吸了一口氣,瞟了她兩眼,再又緩緩吐出氣,講道:「給我一碗羊肉泡饃。」
「好,我請你吃。」
「嗯,多加五、六片肉,湯多點,還有那個粉絲也多些。」敢嫌他煩,這頓不白吃她的,那忿也難平。
嚴妍是給他多加了幾片肉,還有附贈了不少粉絲,心裡當然還免費送了他幾句國罵。
第二日早,嚴妍真就沒敢再出來她家門口處擺那個板車。她怕那個王爺,她覺得這個王爺總有辦法找她家麻煩,還能換著方兒地折磨人。之前是強取她家的黃饃,還一文錢不給,現下是成天到晚地在這兒指手畫腳她家的買賣。在她心裡,這王爺就是個沒有用的人,只會做他的享樂王爺,既不懂得民間疾苦,也不懂得做她這樣的小買賣。既然不會做,還偏要每天在這兒指手畫腳地干擾她的生意主張,她心裡本來有的數,本來有的時間安排,都叫他給攪亂了,一見他那張臉就煩,偏他還沒有自覺,明明就已擺了一臉的「勿擾!勿擾!」表情,他偏還是當看不見。
嚴妍昨晚上又想了好久,覺得他是想換一種方式來整她們,再被他這麼攪下去,這生意還做是不做啊?他成天到晚地都把心思著重在那些無意義的點上,像是什麼自己把檔擺在哪兒這種事,關他什麼事。被他這麼一摻和,自己的生意想法與套路都變得跟一塘渾水似的,清晰不了。嚴妍覺得這幾日自己的腦子是遠不如之前做露天食檔時那麼的清楚了,自從搬了來這近王府的地方,她就覺著自己腦子變成了漿糊,還要被那王爺每天一通地攪啊攪啊的,就更傻。
這可怎麼辦是好啊,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地方臨近王府,磁場不對,害成自己這樣。一想到這個,再一想到自己已付了那一百九十兩銀,她就氣得牙痒痒。有種衝動,想放大黃撲他身上去咬他一口,才解氣。大黃要是趨炎附勢,不肯幫自己咬他,那她就想親自上陣,撲上去狠狠地咬一口,才解心頭之恨。
嚴妍現在正憋在她家後火房,與她徒兒一起神秘地做著面胚,接到泡饃單子時,她還要煮泡饃,瀨益烈正好也學學。早上她給臨時調整了一下前面大堂在櫃檯那一塊的結構。將櫃檯向旁挪了挪,空出靠大門口的一個空位,擺了張稍矮的長台,台上一邊摞著現蒸好的黃饃蒸籠,台另一側擺一小灶,台後操作的人變成了糾里。她這煮的就不是泡饃了,而是羊湯粉絲,專門用來配干點——黃饃吃的。
這個安排也是不得已。煮泡饃的手法是要專業的,嚴妍的手法不可能專業,因為她是個麵點師,不是專業煮泡饃的師傅,那糾里就更不可能專業起來。在老西安,同一家店,大師傅與學徒煮的泡饃分兩個價,價的差距還不小,就知這手法有多重要。所以嚴妍不可能將這活兒交給糾里去做。
而,她為了讓門口還是有羊湯的鮮香味攬客,就在那兒設了這麼個新的膳點搭配,一隻熱乎乎的大黃饃配一碗暖燙的有菜有肉片的羊湯粉絲,也賣十一文。且近門口處是必擺黃饃的,因為有些來客不在樓子裡頭吃,而是直接買上好幾個黃饃就回家去做一家子人的配菜主糧。這黃饃擺在門口處,也方便這部分來客買。
有了這個新的配法,這早上一開了門做買賣,就有不少人點了起來,加上糾里嘴甜,模樣俊俏的個小姑娘一邊做著羊湯粉絲,一邊跟人介紹說她家新配的這道膳,可公道了,又美味。來人一看,就有不少在櫃檯旁點了這種。
大致是巳時一刻,糾里朝自家大門口一瞅,不好!急急地放下了手裡的活,跑到後火房去找嚴妍,說是那王爺來了,在門口掛牌匾。
嚴妍一聽,這什麼飛機火箭的,又來攪和,煩不煩啊。就跟著糾里一起出了去。還在堂內時,就見那王爺帶了人,架了梯子,自己爬了上那梯子,在掛那牌匾。一出到去,一看著那牌匾,氣得一口氣兒差點就沒上得來。見自己訂的那好好的一塊「嚴記面鋪」,給改成了「嚴記麵館」。
「你做什麼幫我把字給改了,你把原來的還我。」氣得眼前都快發黑了,衝著上面就大聲說道。
「不是,哪有人家叫什麼面鋪的,你這就該叫麵館。」氣定神閒,沒覺得自己叫人幫她改的有什麼不對頭。
「你下來,煩死了,我不要你幫我掛,我還要改字。」去你的百般依順,你給我下來,給我下來!看我不咬死你!
結果那王爺老神在在地掛正掛好,慢悠悠地順著那梯子爬了下來,再很認真地講:「你聽我說,你這是賣熟面的,不能叫鋪,只能叫館。你看看西京裡頭,做吃的的都叫『酒樓』、『酒肆』、『館』這類的,哪有賣熱乎吃的的地方叫『鋪』的?」
嚴妍氣得,也不想給他解釋了。她之前也想過,叫麵館給人感覺只像是家賣麵條的,而她家不只是賣麵條,還有在做饃。且以後不一定只賣熟食,生面類制好,就可以生著賣出去給人家自行去發揮,自家也省工序、省地方。那麼的,叫「鋪」反而更像那麼回事兒。可這人,現在又在這兒瞎攪,這買賣是自己的,又不是他的,煩死了,管手管腳。懶得跟他說,等他走了,明日自己再去重訂。
耶律隆浚見她不說話了,還補了一句:「你說啊,我哪裡說錯了?」
嚴妍一聽,狠狠剜了他一眼,還被他瞧見了。
他偏還要問清楚:「怎麼了?」
嚴妍乾脆猛吸一口帶冰晶的冬季冷空氣,氣沉丹田,大聲說:「我不管,你還我,你還我,你、還、我!!」被一口冷氣嗆狠了,鼻頭都紅了,眼角也有些泛紅,看著像是要哭的模樣。
耶律隆浚沒想到改個字這麼要緊,她為了個字都要哭了,立刻回道:「好好好,我還你,還你,明日便改好了送來。」
而她家堂內,那兩個在跑堂的王府家丁,眼瞅著自家府上主子親手幫這東家掛牌匾,掛完了後還被「訓」了一通,相互間使了個眼神……
----------
這現在跑堂的兩個,一個叫古直,一個叫洽端,後槽房裡頭幹活兒的那兩個,一個叫王柄,一個叫孫成。這四個,一聽那名字,就知兩個遼人兩個宋人。
其中,洽端並不是家丁,他是那府上的二管家,是大管家他親弟。這偌大的個王府,占地頗廣,沒個三五七個管家管不過來。故而大總管一個,二管家有四個,分管不同的事情。其中一個二管家——洽端就是大總管他親弟。這次大總管怕就這麼差幾個人過去嚴記那頭那祖宗那兒做事,怕幾個都是愣頭青的魯漢子,攪得那頭那祖宗不開心,就想著把自己二弟也給差了過去給看著另幾個。他這麼做也是有他的考量的。
那麼,洽端收工後回了府,有他獨立的廂房住,另三個因是都被遣了去嚴記,那就共睡一間下房,那下房的條件,是很好的,至少比他們之前睡的下人房要好多了。
他們在嚴記幹了一日的活兒後,回到王府這處,晚上沖了個乾淨澡,就會嚼上些話。
……
「你懂個庇,早就遣走了。你看現在府裡頭哪還有個女人影子,除了仆。」古直罵道,覺著另兩個宋人有點不上道。
「那也別緊張,這才多長時間,講不准就是王爺一時的權宜呢,弄不好這東家就是難弄點,到手了就……」孫成也沒敢把話講得太明白,他反正是不信這事兒能多長久。
「所以這就是講她跟王爺還沒……?我還以為她早就是王爺的人了。」王柄講道。
「我看著是還沒。」孫成道。
「我不曉得,反正洽端二管家說是他哥跟他講,那邊是祖宗,怠慢不得。你們幾個別把話說得太顯,要是嚼了不該嚼的,以後……」古直說道。這僕從間的對話,尤其是講到自個兒主子的,都不愛把話講全了,都愛講上一半收住一半,相互間換上個眼神兒,心照不宣一下。
「反正,咱們幾個面上做足,殷勤著點,活干好,叫人挑不到錯。其它的,就看著吧,長得再好看,那也不是天仙下凡。王爺要什麼人沒有,就非她?所以,該做的做好就成,說不準,三、兩個月後咱就被撤回來了呢。」孫成反正是堅持己見到底的。
「我看啊,那東家根本就不喜歡我家主人,你看她家防咱們防得那個緊,她們幾個是自己人,合著伙兒地處處防咱們,就是講,處處防著我們王府,我看她肯定跟王爺不對路。」王柄這麼講道。
「總之,咱們可別把她家給得罪了,這事兒以後都說不準的都是。大管家都說了是祖宗,你們幾個還是信一信吧,是大管家見識大,還是你們見識大啊?萬一那到時候,就是把王爺給收得死死的,我們要是這陣子有個什麼懶惰怠慢,那時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古直反正還是信二管家跟自己交待的一些內情,就這麼奉勸那兩個宋人家丁道。
第一晚,他們幾個嚼了那些話後,第二日又各自抱著心情和想法兒去上了工,幹活與面上態度都是不敢怠慢,只各人心下對這事兒的看法卻是有分別,有人覺著戰戰兢兢,像在伺候著祖宗,有人卻覺得這就是樁荒唐事,也就是場戲,換個玩兒法罷了。
這第二晚,他幾個又在熄了燈後,互通一下有無,必竟王柄與那孫成是在後槽房做活兒的,前頭發生的事兒只有跑堂的古直曉得。
「別怪我沒提醒你們,以後小心著點。你們是沒看見王爺今日當街被訓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
「真訓了嗎?不可能吧。」孫成不信。
「也,好像也不能說是訓。反正就是……」
「你看,你也說不上來了吧,反正別緊張著,就當看個戲,過陣子再講也不遲。」孫成反正不信就是不信。
「噓,小聲點。別亂說話。」王柄有些個動搖了,怕孫成講話沒個數,隔牆有耳地叫人聽去。
「怕什麼?我看,就沒必要太當真,反正我還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過,我倒是希望王爺和這東家就這麼下去,你想,去她那兒幹活,也不累,而且回了來還有這種好的下房給咱們住。」孫成對人有無什麼郎情妾意其實不太關心,倒是對現在這差事挺滿意的。
「哎,我說,她家鋪子裡頭的東西還倒真是挺好吃的啊。」王柄對這兩日在嚴記的伙食挺滿意。
……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07s 3.760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