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1990 第四章 我的下崗職工父親

    「最後這段,我也沒拿出演技呀?」

    白鋒從報社出來等公交,他忍不住回憶起剛剛老媽那古怪的眼神。

    滿滿是濃濃的關愛……但就是怪呀。

    正陷入沉思間,白鋒卻又捕捉到了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很有趣,它的主人仿佛是什麼害羞的小動物,只是看了白鋒一眼,然後就逃走了。

    白鋒自然順著看過去,雖然看到的只是側臉,他卻忍不住嘴角上翹。

    是周訊,顯然她完成了掛曆模特的工作。

    跟之前拍掛曆的時候完全不同,她現在穿了一件紅色梅花牌運動服,這個款式在當下還是挺流行的,比白鋒的這個校服要好看一些。

    頭髮簡單的束了個馬尾,臉上不見了那厚重的口紅,之前的濃妝也盡去了,突出一個乾淨。

    掛曆上的她,像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公關,對的,有這麼一部電視劇,好像叫什麼公關小姐,還挺火。

    現在的她像一個女學生,哦不對,她就是一個女學生。

    在白鋒看來,這比之前強多了。

    她的身邊還有一個成熟女子,大概是她的老師吧。

    兩人正聊著……

    「這次拍的不錯。」

    「嗯。」

    「關鍵是之後的試鏡,你可得準備好了。」

    「嗯。」

    「人家那可是個大廠子,這次機會相當不錯。」

    「嗯嗯。」

    其實聽的不是太清楚,但白鋒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推斷。

    周公子這次北上應該不只是拍掛曆,很可能還會接拍廣告。

    很多朋友應該不太清楚,沈城其實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就是我們國內廣告產業的中心。

    這座城市有許多廣告公司,而且,也拍了好多經典的廣告。

    比如,我們國內幾大航的廣告,還有陳佩師老師的那個方便麵廣告,以及姜汶的那個秦池酒的廣告。

    秦池酒那個廣告叫『我的太陽』,姜汶穿一身像模像樣的燕尾服,指揮了一段『我的太陽』。

    這個廣告看上去莫名其妙,但姜汶片酬1000萬,他當時在沈城繳納個稅,都是上了頭條。

    當時沈城的廣告行業確實輝煌過,但後來就能走的都走了,主要去了魔都跟帝都。

    想來莫名有些唏噓……卻在此時,那眼睛又看過來。

    白鋒看回去。

    她又躲閃。

    白鋒感覺這麼盯著人家看,似乎不太好,於是,把目光移開。

    但沒過兩分鐘,她又看了過來。

    白鋒就又看回去。

    她又躲了。

    什麼情況?

    這時,公交來了。

    沒成想,他們竟然一輛車。

    應該是故意的,周迅跟著老師從另外一個車門上車。

    這個時候的公交車,有一節的,也有兩節連在一起的,特別是那種『大辮子』基本都是兩節。

    往往這種兩節的,大概是三個門,也沒有前面上後面下的說法。

    想要謀個座位,那就各憑本事,看誰更能擠了。

    白鋒並不累,而且吃了兩碗大肉麵呢,站著正好消食。

    於是,他幾乎是最後上車,與周迅這姑娘隔的遠了,幾乎看不見她。

    車子行的比較慢,可再慢也會到站。

    停了兩站之後,這車上的人就少了許多。

    也對,現在不是下班高峰期,沈城也沒有後來那麼多的老頭老太太,報社那站人多,可之後就沒什麼人了。

    長長的兩節公交車,逐漸的空曠起來。

    白鋒故意站在兩節車廂連接的地方,跟列車有些像,這連接處的地板是個圓形鐵盤,會隨著車子行駛而轉動。

    若是拐了個大彎,這轉動就賊大,十分有趣,這是他少年時最喜歡站立的地方。

    白鋒已經好多年沒有坐過公交車了,這種老式的公交車更是塵封在記憶里,此刻這個舉動有些孩子氣……

    天經地義的嘛,我今年19,才高中畢業。

    少年的臉上滿是笑容,可又好像感覺到了什麼。

    白鋒忍不住轉頭看過去,一下子又跟那目光對上了。

    有趣的是,這麼一對上,她馬上就躲開了。

    不一個車廂,你還看我?

    少年的心性越發的強了,這次乾脆就看著。

    盯著看,眼睛都不帶眨的!

    身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渣男,白鋒自然看的清楚,這小子太奶了。

    咳咳,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較勁。

    白鋒知道周迅知道我在看她。

    就看她會不會看我了。

    只要看了,那就是她輸。

    小孩兒的勝負欲!

    但有趣的是,白鋒好像能確定,周訊也想贏。

    就這麼的,二人來了一場虛空較勁。

    終於,在又過了一站後,她看了過來。

    瞬間又轉過了頭,而這次卻比之前快的多,動作幅度自然就大了。

    「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

    女老師有所察覺,可咱們訊哥兒哪裡能說什麼。

    還好,她們到站了。

    白鋒乘勝追擊,就算是人家下車了還盯呢。

    結果,周公子瞪了他一眼。

    怒氣值不低。

    可不管如何,是我贏了!

    確實是有些耍小孩兒脾氣,但他現在不就是高中畢業嘛。

    其實,白鋒就算是後來人到中年了,他有時候也會出現一些幼稚的行為。

    曾經有一段時間很喜歡那部《白日夢想家》,於是,他對滑板產生了興趣。

    然後……就跟一個骨科主治醫生成了朋友。

    對方一直很是好奇,一個中年男人怎麼把腿摔成了那個樣子呢?

    那可是一雙好腿呀,而且你又年入幾百萬。

    白鋒只是說自己從床上摔到了地上,睡夢中到底發生來了什麼,他不記得了。

    這是他成為廣告人後第一次撒謊沒要錢。

    但,接下來的彩電塔廣告售賣計劃,他必須成熟起來。


    ……

    白家住的是樓房,當然是單位分的房子。

    在這個時代能住進樓房,還是比較讓人艷羨的。

    但,這房子建成於70年代。

    面積小、衛生間是公共的,做飯在走廊,隔音不好,冬天冷,夏天熱……剩下的就都是優點了。

    還好,記得最近是要給改造一下供暖管道了。

    白鋒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把門打開,他看到家裡陌生又熟悉的樣子。

    泛黃的陳舊家具,14寸的黑白電視機,燕舞錄音機,還有那個摺疊著的吃飯小桌……

    等把門關好,眼睛已經莫名濕潤。

    爸媽除了工資、獎金還有單位的福利,沒有別的收入,縱使他們是有機會的。

    就比如完全合法的,老爸也曾被南方私企挖過,但也是沒去,只是說廠子還需要他。

    也可以說,他們是老實人,他們相信自己的國家。

    他們相信人這一生,不僅僅只是賺錢。

    白鋒就不一樣……

    觸景生情了,還是不多想了。

    抹了把臉,白鋒回到自己的小屋,這個只能擺一張床跟一個小桌的房間。

    他找出了紙筆,打算寫個提案。

    這次賣彩電塔廣告,其實他老早就已經確定要賣給誰了。

    先寫四個大字:

    雪椛啤酒。

    ……

    白兵在下班之前接到了老婆的電話,說有事商量。

    只是萬萬沒想到……

    「老白,你也知道的,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嗯,媳婦,我知道……難道?」

    「小鋒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可能考砸了。」

    「這次考砸了,明年再來唄,這有什麼的。」

    「你說的輕鬆!咱們兒子心氣兒多高呀。」

    「對,這孩子打小就自尊心強,恐怕接受不了……媳婦,這方面你有經驗,之前不是報道過相關的……」

    「老白,你是想咱家也被報道一下?」

    「哪能呢。」

    「你呀,你都不知道咱們兒子多孝順,都這樣了,他還說要給家裡賺幾萬塊錢呢。」

    「幾萬塊?他瘋了?」

    「你才瘋了呢!」

    「我,我說錯話了……你說咋辦我就咋辦。」

    「順著唄,儘可能的順著他,等這段過去了,沒準想通了就好了。」

    「這好辦。」

    就這麼的白兵跟劉清慧倆人才回的家。

    只是把門一打開,就看到了兒子白鋒立在面前。

    白兵直接就努力的擠出笑容來。

    劉清慧自然也是如此。

    可他們二人這個表情落在白鋒的眼中,特別是老爸的表情……

    白鋒對父親最深刻的印象,就來自於幾年後發生的那件大事。

    那是影響了無數家庭的大事,有人咬牙唱從頭再來,有人咬牙也唱不出來。

    作為廠里的先進,在這種時候也要起到模範帶頭作用。

    老爸就是廠里第一批下崗的。

    白鋒當時已經參加工作,他是過年回來才知道這件事。

    那個時候的父親就是這樣,笑容是擠出來的。

    白鋒當然明白老爸的意思。

    他想說:我沒事兒,挺好的。

    但跟此刻不同的是,那眼神中有努力掩蓋也掩蓋不住迷茫。

    那是一個人不知道應該幹啥,才會有的樣子。

    白鋒永遠都忘不了。

    這件事之後,白鋒就辭職,成了個廣告人,一門心思賺錢。

    而現在……狡猾的中年人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老爸了,老爸走的那天,自己一個人關上門哭。

    那天他才終於明白痛哭失聲,原來真的可以哭起來發不出聲音。

    其實,光這一點就足以擊碎他的全部偽裝了。

    白鋒把爸媽一摟,頭一埋,眼淚嘩嘩的掉。

    兒子這麼一哭,白兵與劉清慧也跟著流眼淚。

    只不過,白兵看向老婆。

    『兒子的情況已經這麼嚴重了嗎?』

    劉清慧抹了把淚,點了點頭。

    白鋒自然不知道爸媽眼神交流了什麼東西,他哭了這麼一場,情緒釋放了不少,感覺還挺好的。

    於是,該說正事兒了。

    「爸,媽,給我1000塊錢。」

    哭完了就要錢,還是1000塊這麼大的一筆錢。

    若是平日裡這就得上道名菜了,笤帚炒肉!

    可之前說什麼來著?

    「行!」白兵答應的可痛快了。

    劉清慧卻有些為難,「這錢……彩電不換了?」

    白鋒這貨顯然知道家裡有換彩電的這筆錢,於是……

    「等我把錢賺了,就給家裡換個大彩電。」

    他不說這話還好,可一說這話,白兵就更覺得兒子情況嚴重。

    「拿出來吧!」

    劉清慧也只好去翻抽屜,拿出一張存摺。

    可沒想到,白兵豁出去了。

    「爸再給你加500!」

    只見他在家裡翻遍犄角旮旯,好像變魔術一樣的搞出來幾張大票。

    白鋒二話沒說,直接存摺跟錢全掃走,然後就回屋關門。

    這門外……

    「好哇!老白!你搞小金庫!」

    「不是,我這攢著也是為了換個更大的電視嘛。」

    「哦,為了看那蘇妲己?」

    「沒有,真沒有……蘇妲己哪有我媳婦好看。」

    「還在這裡騙人!」

    「媳婦,我錯了還不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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