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女官升職記 第五十五章 中秋宴(三)(二合一)

    屋內,燭火幽暗。

    大紅綾子的被子裡伸出兩隻腳,胡亂地蹬著。

    只是動作的幅度越發的小,幾乎要不能動彈。

    阿雪急忙把棉被掀開。

    棉被底下,一個才幾個月大的嬰孩面色已經發紫。

    索性他還有一息尚存,此刻正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冷汗從阿雪的背脊滑落。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

    還好。

    還沒晚。

    必須得趕緊離開。

    她伸出手將孩子抱在懷裡。

    「明雪,」木門忽吱呀一聲被推開,春蘭站在外面,灰黑的影子落在她臉上,看不清她的神色,「你都看見了?」

    阿雪把孩子抱的緊了些,背對著春蘭深呼吸幾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緩緩轉過身,笑道:「看見什麼呀?我方才路過這裡,瞧見裡面有個孩子給棉被捂著臉,就趕忙進來了,」又問,「春蘭姐姐,你不是去偏殿換衣裳了嗎?才人一直找你呢,說留了藕粉糯米糕給你。」

    春蘭不說話,只站在原地,靜靜望著她。

    空氣里一片寂靜。

    屋子外面,珠玉河流水聲淙淙,像是河水顫抖著的呼吸聲。

    阿雪不自覺地攥著手掌,掌心汗津津的。

    她佯裝疑惑:「姐姐,怎麼了嗎?」又笑,「也不知道這是哪個娘娘的孩子,瞧著還怪可愛的。」

    說著,拿了腰牌上掛著的流蘇穗子逗這孩子玩。

    小孩咯咯地笑了起來。

    阿雪低頭看著這小孩,一面笑,一面垂下眼眸。

    若這裡只有春蘭一人,她還能設法出去。

    若還有別人

    「這是秋美人的孩子,」春蘭出聲,往前走了幾步,「瞧著確實是個惹人憐。」

    阿雪勉強壓住自己想要後退的腳步,笑道:「姐姐既然換好了衣裳,那便跟我回去吧。要是再晚些,才人該要著急了。」

    雖如此說著,眼睛的餘光卻在搜尋一會兒能用得上的東西、能逃的出去的路。

    春蘭定住腳步,忽然笑道:「說的也是,才人身邊離不得人,你把孩子放在這兒,跟在我後頭回去吧。」

    阿雪懷裡的小嬰孩仰著頭,露出天真純粹的笑容,一雙烏溜溜的眼眸像是兩顆剔透的黑玉珠子,在燭光里閃閃發亮。

    若是把這小孩留在這裡,他必定會再被捂死,方才的一切也都白費了力氣。

    可若是不留在這兒

    「跟在我後頭回去」這句話,分明就意味著外面還有別人。

    她若抱著孩子出去,也必定會被他們殺掉。

    懷裡的孩子伸出胖胖軟軟小手,揪著她的衣服。

    那小手像一顆白軟軟的新捏出來的糯米圓子。

    阿雪在心裡長長嘆了口氣,一面暗自罵自己是個沒本事的爛好人。

    命都快沒了還想東想西,可憐這個可憐那個,她最該可憐的是自己才對。

    一面卻又忍不住道:「可若是這孩子再不小心給棉被捂著臉了該怎麼辦?就這麼放在這裡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春蘭沉下眼睛望著她。

    燈燭在凝滯的空氣里發出輕微的爆響。

    阿雪忍不住咬著自己的嘴唇內側,眼睛盯著春蘭的臉,打定主意要找出些動手的前兆。

    「說的也是,」春蘭卻點點頭,「那你也把這孩子抱回去吧。」

    說著,便轉身出門。

    門外,漆黑的夜色如河水似的緩緩流動,風呼嘯著,把天上的雲推著跑,月光明明滅滅,像是地上的兩人遲疑不定的心思。

    春蘭走了幾步,留意到阿雪還沒跟上來,轉過頭:「還愣著做什麼?天晚了,就算是出來透氣也該回去了,免得才人著急。」

    這是

    放過她了?

    「馬上就來。」

    阿雪將信將疑跟上春蘭。

    眼睛卻留意著四周的狀況。

    珠玉河橫亘在兩岸之間,冰冷的河水被風吹得翻起浪花。

    河底漆黑幽深,一眼望不到底,仿佛與地府的冥河相連。

    彎月橋輕巧地搭在她的斜對面,細細的、彎彎的,仿佛墜落凡塵的新月。

    四周幽寂無聲。

    「春蘭姐姐,」一個小內侍忽跑過來,抬起頭,露出一雙細長的、閃著精光的眼睛,「娘娘讓我來問姐姐一句話,姐姐可還記得自己當初說的了?」

    春蘭停下腳步,轉過頭,看著阿雪。

    阿雪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內側,笑道:「這位公公瞧著倒是有些眼生。」

    「本就是沒名沒姓的人,姑娘不必認識。」小內侍也笑。

    水聲翻湧,嘩啦嘩啦的聲音從三人身側流過。

    風颯颯地吹著,草木搖曳,影子在地上交纏。

    「娘娘意欲如何?」春蘭問。

    「自然是依著原計劃行事,」小內侍笑道,「比如這位姑娘」

    阿雪倒退幾步,一邊用餘光找去路,一邊周旋著笑道:「我怎麼了?春蘭姐姐,我們不是要回去找才人嗎?」

    彎月橋離這裡還有些距離,若是此刻跑過去,說不定要被他們抓到。

    而且瞧著這小內侍,怕是有一些功夫在身上的。

    阿雪緊緊盯著他的動作。

    「姑娘怕是回不去了。」

    話還沒落音,那小內侍就一把撲上來,要把阿雪按到水裡。

    阿雪早有準備,一個側身,讓小內侍撲了個空。

    「春蘭,你還愣著幹什麼?」小內侍沖春蘭道,「快來幫忙,小心娘娘責罰你辦事不力。」

    春蘭勉強動動腳步,站在阿雪身後。

    這下當真是進退兩難,前有狼、後有虎了。

    阿雪用眼睛掃視四周,左側是方才的屋子,若是進去,必得給他們來個瓮中捉鱉;右側是珠玉河,深不見底,且不說跳下去會不會被捉住,就說懷裡這孩子,給這麼冷的河水一泡,大約是要沒了性命的。

    阿雪深呼吸幾次,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你們這是做什麼?」

    她故作驚慌。

    腳步卻倒退著,身子往春蘭那邊靠去。

    春蘭方才沒有直接下手,說明她還在猶豫。

    只要她還猶豫,阿雪便有機會。

    「春蘭,快動手!」小內侍命令道。

    春蘭咬咬牙,作勢要迎上去。

    「春蘭姐姐救我,」阿雪的聲音帶著哭腔,「為何要這樣對我?我不過是奉才人之命出來找姐姐的罷了。姐姐一向待我很好,難不成都是假的?」

    春蘭的動作遲疑的一瞬。

    阿雪瞅著這機會,立刻朝她那邊衝過去!

    一把撞開春蘭,往彎月橋跑。

    「沒用的東西,」小內侍狠狠啐了一口,「還愣著做什麼?快追!」

    二人急急地追在阿雪身後。

    阿雪本就跑不快,再加上懷裡還抱著個孩子,不多時,眼看著就要被二人追上。

    風吹得越發猛烈,迎著面,仿佛一道無形的、柔韌的屏障,朝她撞過來。

    她的腳步被風拉著,變慢了許多。

    該當如何?

    阿雪的呼吸越發急促起來。

    懷裡的孩子也哇哇大哭。

    三人灰黑的影子落在地上,十步、五步

    月色朦朧,一片灰雲遮住了月光。

    地上的人影全都融進黑暗裡,唯有河水偶爾冒出一點波光。

    阿雪的耳邊只有嗚嗚的風聲。

    一切仿佛都失了真,定格在空氣里。

    終於,小內侍一把揪住阿雪的肩,獰笑:「想跑?乖乖去河裡待著吧。」

    小內侍的手像一把鉗子,鉗住阿雪的胳膊,阿雪動彈不得。

    疼痛反倒像一劑藥效極猛的安神藥,阿雪鎮定下來,不再掙扎。

    為今之計,只能儘量拖延時間。

    彎月橋是今年新建的,風景極好,只是有些偏。

    中秋宴上的酒又易醉人,哪怕不是大公主,晚上也肯定會有人過來醒酒。

    只要能拖到那個時候,她就有救了。

    「春蘭姐姐,」阿雪忽道,「我今日想必要喪命於此了,姐姐看在我們共同服侍玉才人一場的份兒上,能不能讓我死個明明白白?」

    春蘭看了小內侍一眼,後者見阿雪沒有還手、逃跑的餘力,點點頭:「快些說。」

    「之前玉才人薑湯里的毒,是姐姐你下的吧?」阿雪一面留意著河對岸,一面道,「你在趙姑姑把薑湯端出去之後,進入廚房,把砒霜塗在鍋蓋上。這樣一來,趙姑姑第二次熱薑湯的時候,附著在鍋蓋上的砒霜會隨著鍋蓋上的水汽掉下來落到薑湯里。」

    「然後,再你去煮柴胡水之前,你把鍋、鍋蓋和蒸盤都洗乾淨了,這樣,掖庭丞來查的時候才會什麼都查不出來。」

    「煮好柴胡水之後,你再把薑湯踫翻,又設法弄掉趙姑姑的銀墜子,就可以做到在不接觸薑湯的條件下,成功下毒並嫁禍趙姑姑。」

    「春蘭姐姐,我說的對不對?」

    春蘭點點頭:「你果然聰明。」

    「趙姑姑以前倒是待我不錯,進了宮之後就越發變了個人,處處排擠我。若只是排擠我,這倒也罷了,只是我最不能忍的是她竟勸才人不爭不搶。」

    「才人不爭不搶、忍氣吞聲,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就沒有地位。有些人不好欺負她,便來拿我撒氣。明雪,我被郁婕妤扇巴掌、罰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直到現在,我身上還有好些消不掉的疤。」

    「那天,我終於覺得我受夠了,忍不了了,我才想了這法子把她弄進了掖庭局。」

    「我當時想著,依著才人的性子,她必定不會死,誰成想,她竟自盡身亡了。」

    「姐姐當真相信趙姑姑是自盡的?」阿雪問。

    「信與不信又有什麼關係呢?」春蘭笑了笑,「反正人都已經沒了,再多說也沒用了。」

    「可趙姑姑若不是姐姐殺的,又是誰?」

    「這我如何知道?」春蘭道,「就如我一樣,趙姑姑也未必是全心全意服侍玉才人的。」

    「她偷了錢寶林的首飾去給她兒子還債,這我悄悄看到過一兩回,可這首飾又怎麼都查不到,若說她背後沒有人,明雪,你信嗎?」

    「至於趙姑姑的死,大抵是她得罪了什麼人,或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給人滅了口也未可知。」

    她平靜地說著,仿佛是與自己無關的事。

    河面吹來的風很冷,帶著濕漉漉的水汽,像一條條無形的、陰冷的藤蔓,拽著人的四肢,要把人拉入冥河。

    河邊的草浸泡在黑夜裡,連滴下來的露珠似乎也都是漆黑的。

    草葉輕晃,一顆露珠沒入泥土,消失了曾經存留的痕跡。

    「那穗紅呢?穗紅與姐姐無冤無仇,姐姐為何要害她?」

    穗紅死於「墜崖」,他們想讓她死於「落水」。

    手法出奇相似,阿雪懷疑,著意要詐他們一詐。

    「誰叫她好奇心害死貓,」春蘭道,「就如同今日的你一樣。若你沒推開那扇門,沒看到這個孩子,我們今日不都相安無事?你也沒必要喪命。到了明日,我們都還是姐姐妹妹地叫著。」

    「好奇心害死的不是貓,而是人。明雪,你千不該萬不該的就是,不該在這深宮之中好奇這個好奇那個。」

    「恰當的無知才能在這裡活得更久。」

    她依然溫和地笑著,說出來的話卻好像鋒利的刀子。

    風停了,草葉只輕輕顫動。

    月亮又從烏雲里露出了一半,慘白的月光映著她的臉龐,那樣溫柔,眼眸里卻空空洞洞,好似毫無生機的木偶。

    「你話怎麼那麼多?」

    小內侍給冷風吹著,很不耐煩起來。

    「怕不是想要拖延時間吧?」他冷笑一聲,「這裡偏僻,醒酒有湖心亭,誰會到這裡來?」

    說著,猛地用力,一把把阿雪往河水裡按。

    阿雪懷裡的小嬰孩哇哇哇哇地哭了起來。

    「喲,還有這小子,」小內侍瞥了春蘭一眼,「你找個東西,把他的嘴堵著,免得這小子哭的太大聲了把人給引過來。」

    春蘭掏出一方素白帕子,團成團一把塞到這孩子的嘴裡。

    「那這孩子是丟到水裡,還是像方才一樣用被子捂死?」

    「丟到水裡吧,」小內侍漫不經心道,「好容易才從他奶娘那裡騙出來,萬一他奶娘找過來了,又給救活了倒是不妙。」

    「丟水裡剛好可以說是這個宮女偷孩子的時候不慎落水,結果兩人都死了。」

    春蘭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抱著那孩子伸出手。

    她的胳膊下面,是漆黑而又冰冷的河水。

    河水涌動,翻出一點白色的浪花,像是惡鬼露出的獠牙。

    它靜靜等待著,送入自己口中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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