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很快到來。由於曾若安要趕飛機,手術時間從早上七點開始。頭一天晚上,袁苗和平平說,「平平,明天就要手術了,你怕不怕?」
平平不說話。
「不要怕,」袁苗讓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你呀,就是睡一覺,一切都交給那個曾叔叔,嗯,就是那天來的那個帥叔叔。過一會兒,你睜開眼,咦,原來手術已經結束了。」她親了口平平,「怎麼樣?容易吧?」
平平的兩個小手互相攪在一起,還是不說話。
袁苗又安慰了他幾句,他依舊不說話。雷燁沉不住氣了,「你這孩子,怎麼不說話?」
袁苗搖了搖手,對著平平說,「咱們平平有話說,就是還沒想好,對不對呀?來,平平,告訴阿姨,你想說什麼?」
平平看著她的眼睛,努力了半天,說,「那我手術做完了,你是不是又會被我把回福利院?」
袁苗愣了,把他的腦袋往自己胸口揉,「不會的,平平,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把咱們分開。」她放開他的腦袋,看著他,「我還擔心平平不要我了呢。要不,平平,你叫我媽媽?以後我們就是母子了,再也不分開?」
「媽媽。」平平叫了這一聲,就撲進她的懷裡。
袁苗的淚就流了出來,她用力抱緊平平,「平平,我的乖兒子。」
把平平送到手術室時,袁苗看起來很平靜。曾若安站在門□□待完事情,轉過身來看看袁苗,「你不緊張?」
袁苗苦笑了下,「緊張有什麼用?能改變什麼?」
「我記得當年做闌尾手術,你可是很緊張。大哭大鬧,死活不進手術室。」
袁苗笑,「什麼不好的事都被你看到了。」
曾若安一聳肩,「沒辦法,誰讓當年我爺爺恰好在這裡住院。」他又看著她,「你真的不緊張?」
「有你,我緊張什麼?你都是主任了,做過多少手術,這個肯定不在話下。」
曾若安的話就在喉嚨里,卻沒有說出來。
袁苗喃喃的,似乎在對自己說,「再者說了,緊張又怎麼樣?該失去的,還是要失去。失去什麼,也得努力活下去。」
曾若安的心,沒防備的,就被擊中了。酸酸痛痛,不知說什麼。
袁苗已經恢復過來,她笑著對曾若安說,「那就拜託你了。」
曾若安看著她。他比她高,能看見她忽閃的睫毛。他的腦中閃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來,似乎這個場景曾出現過,但又沒有出現過。也像她這個人,似乎是認識的,又似乎是不認識的。
他說,「交給我,你放心。」
手術時間很長,雷燁和袁苗等在外面。時間漫長又難熬,醫院有免費的wifi,袁苗無意識的拿著手機亂刷,雷燁說,「若安還真不錯。」
袁苗嗯了聲。
雷燁嘆息了下,「哎,當初你要是跟的是他……」
袁苗收了手機,「媽,你說這些幹什麼?」
「苗苗,你當時怎麼就非鬼迷心竅的看上諸一珩呢?」
是啊,怎麼就非鬼迷心竅了呢?
諸一珩比她大,和曾若安同齡,像她和曾若錦同齡一樣。
江城所有家世、成績最好的孩子,都在江城一中。曾若安、她、曾若錦,都是一中初中部的學生,進一中順理成章。和他們不一樣,諸一珩完全是靠成績進去的。
開學第一天,袁苗的父母去送她,滿操場都是辦報到的大人和孩子,袁家和曾家分排在不同隊裡,進度差不多,兩隊挨的很近,兩家的大人聊著天,曾若錦和袁苗本來就有點小較勁,互相併不說話。那時候智慧型手機還沒有大規模普及,她已經有了最新款,就塞上耳機聽歌。課間的時候,曾若安帶著同學來看父母的妹妹。這個同學,就是諸一珩。
她還記得曾若安向他們介紹,「這是我同學諸一珩。」
諸一珩看了她一眼,那時候,袁苗的耳機里剛好傳出的是李宗盛的那句「是鬼迷了心竅也好,是前世的姻緣也好。」
後來,他們經常在一起玩。有一次曾若安過生日,曾若錦提出來去唱歌,那天袁苗纏著諸一珩給她唱這首歌。無論諸一珩怎麼拒絕,她依然笑嘻嘻的纏他。最後,拗不過她的纏,唱了一回。他的嗓音低沉,唱起來有一種別樣的動人,直接滲到她心裡。再後來,他們在一起,她還是纏他唱,雖然他只答應過兩三回,但每唱一次,會讓她多愛他一分。
什麼是鬼迷心竅?這就是。
年少輕狂,以為世界只有愛情。
袁苗淡淡地說,「他也沒什麼不好。」
「還沒什麼不好?你還要他怎麼樣?」
「怨天尤人,不是成功之道。」袁苗說,「是我爸做過的,就是我爸做過的。一碼還一碼。」
「可當時你爸並不是故意的。」
「我不想再說這件事。」
「苗苗!」
袁苗盯著地面,想了半天,「媽,這些事,無論怎麼樣,都已經過去了,我覺得還是活著比較重要。冤冤相報,有什麼意思?而且,我不像他,能隱忍那麼久,也不像他那麼有力量,一夜之間翻盤。」
「他當年若不是做了你丈夫,接觸了你爸的機密,又怎麼會那麼容易?」
「媽,別再說了。各人憑良心作活,反正到了現在,我們不欠他的。至於他欠不欠我們的,看他自己,無所謂。這個人已經和我們全沒關係了,我就當,」她的聲音有點顫,「他死了。」
雷燁半天沒說話,然後嘆了口氣,「可是,有的時候,我可真發愁,愁這生活。」
袁苗握著她的手,「天無絕人之路,我都不愁,您愁什麼?」
「可我們這麼要什麼沒什麼的……」雷燁欲言又止。
袁苗笑,「別人都過來了,我們不在乎。我有手有腳,您怕什麼?」
「可你現在還拖了個孩子。」
袁苗正色道,「媽,這個孩子是我自己願意領的,和誰都沒有關係。我既然能領他,我就有辦法養活他。就像是我能領他,就有辦法給他治病一樣。」
雷燁反過來握著她的手,兩個女人同時感到對方手上的粗糙,雷燁很感傷,「苗苗,如果你爸還在,聽見你說這麼有骨氣的話,他一定會高興的。唉,以前說女兒當公主養,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本來應該給你更好的生活,沒想到卻把你牽涉進恩怨。」
袁苗把另一隻手也覆蓋了上去,「媽,現在也挺好的,也讓我看清了平平淡淡的生活是最好的。以前那麼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體諒你們,可惜,」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我懂的有點太晚。」
兩母女靜了會兒,雷燁看了看手術室緊閉的門,說,「沒想到若安還對我們這麼上心。」
袁苗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語氣冷淡地說,「是啊。他真是一個負責任的大夫。」
「苗苗……」
「等平平恢復恢復,我們就離開江城。和您一樣,我也不想遇見故人。過去的事我一件也不想想,過去的人,最好也一個都不要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停了停,她說,「您、平平,就是現在我全部的生活。我自食其力,和過去斷的越乾淨越好。」
知女莫若母,雷燁聽懂了袁苗的意思,也沒再說話。
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護士把平平推出來,袁苗迎上去,一位年輕的大夫說,「手術很成功,病人再過兩三個小時就會醒過來,護理知識護士一會兒會和你們說。」
袁苗才覺出腿有點發軟,她下意識抓著大夫的手,「謝謝,謝謝。」
小大夫有點尷尬,又感覺到她的份量,鬆手也不合適,就只好任她抓著,「您不用這麼客氣,要謝去謝曾主任吧。」
袁苗才意識到沒看到曾若安,「他人呢?」
小大夫也張望了下,「哎,是啊,是不是直接換了衣服趕飛機去了?」
平平手術的順利進行,讓袁苗的一顆心落了地。她雖然嘴裡說的聽天由命,心裡卻怕的要命。雖然表面上她很輕鬆,還和平平開玩笑,但她昨晚一宿沒睡,如今,塵埃落定,她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媽,您先回去吧,也累了吧。我在這兒就行。」
雷燁心疼的看著一臉憔悴的女兒,「哎,苗苗,我知道你的想法,多少健康的孩子你不領,可你說怎麼就領這麼個有病的孩子呢?」
袁苗做了個「噓」的動作,還看了看正在安睡的平平,小聲說,「媽,領養也是看緣分的,我就喜歡平平。」
雷燁無奈的看看她,又看看平平,睡著的平平很安詳,細看下,確實很像袁苗。
「媽,你放心吧,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媽,我可不許你歧視平平——他已經叫我媽了,他就是我的親兒子。」
雷燁看她一臉的嚴肅,「好了好了,都由你。反正從小到大,什麼事也都由你。你看好的事,就一定要干,掉到溝里也要干。好,都由你。」
她說著,帶著點氣,收拾東西離開了。
袁苗看著睡夢中的平平,心緒如飛。
平平果然在大夫說的時間中醒了過來,一醒就喊著刀口疼。袁苗從來沒弄過孩子,有點手忙腳亂,也不知怎麼哄。雖然有護士教,還是笨手笨腳。今天的護士是個三四十歲的女人,就說了她一句,「以前都怎麼帶的孩子?怪不得手術時,曾主任說這孩子先天有缺,發育的不太好。」
袁苗咬了咬嘴唇,「對不起。」
護士回頭看了她一眼,也沒有說話,哄了平平幾聲,平平倒也慢慢安靜了下來。
「謝謝你。」袁苗由衷地說。
「沒事,」護士在查房記錄表上寫著說,「曾主任有交待,特別看護你們下。」
「謝謝。」袁苗也只能這樣說。
護士走不久,雷燁就來了。袁苗打開蓋子,聞著雞湯的香味兒,就說,「媽,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雷燁哼了聲。「反正我說什麼你也不聽,我橫豎就這把老骨頭,你怎麼說就怎麼是吧。」
袁苗放下碗,笑哈哈的抱住媽媽,「好啦,媽,你不要生氣了。我怎麼能不聽你的呢?我什麼時候你閨女呀。」
久違了的幸福讓雷燁也有點恍惚。自從家裡出事,袁苗再也沒有向任何人撒過嬌,包括自己的媽媽。
兩個人就這麼坐了會兒,平平說他要撒尿,袁苗手忙腳亂的找尿壺,還是雷燁接過去,「你呀,哪兒照顧過孩子,還是我來吧。」
袁苗說,「媽,你教我好不好?」
雷燁專注的盯著尿壺,「當媽都是天生的,孩子一生了就會,不用教,多做幾次就會了。」
袁苗把平平手術成功的消息告訴了福利院院長,還給她發了幾張平平的照片,院長很高興,直說平平有福氣。
「你的材料辦得怎麼樣了?」楊院長問。
「哦,對」袁苗想起來了。「這幾天光忙著平平的手術了,我今天就去。」
袁苗把平平交待給雷燁,先打了一通電話,轉了好幾圈,終於找到人,然後直奔行政辦事大廳。
她排到號,把事情說明,對方拿過她的身份證,敲了敲,「確定沒生過孩子是嗎?」
袁苗心裡一緊,她說,「是的。」
「你填寫一下誠信聲明,這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袁苗填了,手有點抖。
無子女證明終於辦了下來,她站在路邊,和楊院長通了電話,說了進展,楊院長說,「對了,民政局已經初步審核通過了,報紙公告這兩天就會登出來。材料下次你捎來。」末了,她補了一句,「不捎來是辦不了收養證的。」
上次就聽她說公告,袁苗就問這個公告是幹什麼的。
「就是公告你要收養,別人,尤其是親生父母如果有異議,趕緊出現。」
袁苗哦了一聲。
院長以為她是緊張,「你別緊張,就是個手續。親生父母要肯出現,也不會把孩子往福利院送了。再說這幾年,來看平平的,只有你自己。就是走個過程,法律規定。」
日子平淡又緊張,袁苗天天在病房裡陪床,連這層樓都沒有出。雷燁來回跑著做飯、送飯,雖然都很累,卻莫名地不像在雲城時感覺心裡沒著沒落,總覺得日子有盼頭。雖然這盼頭從哪裡來的,並不知道。
平平手術完第五天的晚上,高幹病房條件不錯,有電視,有沙發,還有獨立的衛生間。晚上九點多,袁苗哄平平睡著了,自己洗了個澡,正撥弄著頭髮,好讓它快干,準備睡覺。
門輕輕被人推開,她一抬頭,是曾若安。
她站了起來。走廊里的燈有些暗,她帶上門,往旁邊移了移,很真誠地看著他,「你回來了?還沒有向你道謝。」
「平平這幾天還好?」
「好,」袁苗的臉上露出由衷地笑,「真是太謝謝你了。我沒想到你會——」
「我會親自主刀,是不是?你以為我會躲著你?」
袁苗低著頭,沒有說話。
「那既然是這樣,你又為什麼要來這所醫院?」
袁苗抬起頭,「實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騙你。我確實不知道你在這家醫院,但在我來排隊掛號時,已經來不及了。況且,這所醫院的心內科是江城最好的,即便知道遇上你會很尷尬,我也不可能放棄。」
「尷尬?」
袁苗低著頭,沒有說話。
「你到底是怎樣讓若錦答應幫你?」
袁苗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你說話。」
袁苗還是不說話。
「你手術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袁苗一聲不吭。
曾若安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聲音有點高,「這個孩子,其實是諸一珩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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