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在的日子,爺爺就把草兒拴在了身邊。她像爺爺的小影子,爺爺在哪兒她在哪兒。
爺爺跟別人說草兒是爺爺的小拐棍兒,讓幹啥能幹啥。草兒靈性,端茶倒水關門看院件件能幹,給爺爺打個酒裝個煙樣樣精通,爺爺喜歡得不得了。
「王老爺子,吃完啦?」草兒一聽聲音就知道是村子最西頭的梁老先生來了。
梁老先生,八十整。偏襟兒青布襖上排列有序的蒜麻嘎達扣系得整整齊齊,寬腿肥檔的青褲褲口,層層疊疊地纏著乳白色的綁帶,腳上那雙起脊圓頭黑布鞋,向來乾淨得一塵不染。老人手裡拄著一條榆木拐杖,銀白色的頭上戴著一頂青色的平頂解放帽,月牙兒遮下生著兩條白眉。他時不時在說話的空檔,習慣性地用手輕輕地捋捋一腮銀須,活脫脫一位私塾先生,故此,就有了梁老先生之名。
他這造型,和草兒爺爺完全一樣,只不過草兒爺爺更喜歡加上一件長袍。草兒爺爺還喜歡在解放帽裡邊戴一頂很薄的圓頂帽,爺爺說這個圓頂帽子戴裡邊暖和。草兒爺爺只有在出門的時候才戴解放帽,在家的時候只戴裡邊的那個圓頂帽,爺爺再穿上青衣長袍,銀須飄飄的模樣就是電影裡邊的老先生。草兒爺爺的確是先生,人們都尊稱他王老先生。爺爺會治病,十里八村誰家大人孩子有病了,都會說「找先生給看看吧。」「好,我去請。」請誰?請草兒爺爺王老先生。
「吃完了吃完了,老梁頭,我還尋思你癟蠱(bie 二聲 gu 輕聲,在這裡是死了的意思)了,咋一秋沒來呀?快進來,快進來。」東北的農村秋後天短,一般都吃兩頓飯,晚飯吃得早。坐在炕里的爺爺,聽到梁老先生的聲音,撣了撣袖子,正了正坐姿,熱情地招呼道。別看草兒爺爺今年八十三了,精神頭十足,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在外人面前從來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
「 哎呀,差點癟蠱了,我來的路上還看見貓頭鷹了,貓頭鷹進宅,無事不來,沒準就是我快癟蠱了。王老爺子,吃滴啥這個香呀!」梁老先生一邊和爺爺高一聲低一聲地搭著話,一邊穩穩地挪進了裡屋。
貓頭鷹在東北被視為不祥之物。小村前一陣子有隻貓頭鷹進了老孫家,撲稜稜就落在了孫大明白頭頂橫著的幔杆兒上(竹竿,兩頭用繩子懸在檁子下,多用來搭毛巾晾衣服)。他的兒子孫大個子揮舞著大掃帚,這頓攆,蹬碎了大鏡子砸翻了鍋蓋,總算是把那個晦氣的東西趕出去了,然而孫大明白當天夜裡就死了。你說也怪,窗戶門都關的溜嚴,那東西是咋進來的?孫大明白到死都沒整明白,他就覺(激ao三聲)著老伴兒來了,老伴兒那俏白(白而且俊俏)的手一拉他,他啥也沒來得及拿,就跟著老伴兒一塊兒飛起來了。
話說老孫頭,當年可是土豪,(中國文化該是多麼博大精深啊,現代發明的「土豪」正是那一代地主的名字!),只是趕上鬥地主,這一斗,就把個穿緞子吃白米飛揚跋扈的老孫頭硬給整成了「孫大明白」,問啥都明白,聊啥都明白,明白不明白,只有他自己個兒明白。沒辦法,趕上那個社會了,誰叫你成份不好,到哪兒都是人人喊打,連孩子見著了都得吐他幾口吐沫,不明白點兒,行麼!不過草兒爺爺和常老先生可沒嫌棄過老孫頭,沒事兒時老哥仨兒湊一塊嘮的都是掏心窩子的嗑。老孫頭這一去,小村里像他們這個年紀的老人也就他們倆了。
貓頭鷹又來了,難道又要發生啥事兒了麼?估計這幾天,小村誰家也不敢開門開窗了,夜裡也一定都會早早吹了油燈。不好的事兒,能躲誰不躲著。
想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萬事萬物也都有它存在和消失以及千變萬化的道理,真要是該在誰家發生點兒什麼,誰又真能躲得開?
草兒聽爺爺說過這位梁老先生,年輕的時候做過幾天私塾先生,後來輾轉到這個小村,在社裡(村委會的舊稱)當上了記賬先生,文職,一輩子沒出過力,才得以把私塾先生的氣質一直給保存了下來。梁老先生今年的身子骨很不好,走路需要一步一步挪動。他從村子西頭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到東頭來拜訪爺爺,不過一里半的路估摸著怎麼也得走倆鐘頭。
草兒拿過炕里的笤帚疙瘩(掃炕用的小笤帚)迅速胡摟(這個詞是指掃得不仔細)了幾下炕,梁老先生愛乾淨,爺爺教草兒要懂得伺候來人去客(qie三聲,也是客人的意思,北方讀音),爺爺說這是禮節。
「梁爺爺!坐!」草兒招呼完,一溜煙兒鑽進了爺爺懷裡。
「我播摟(lou 輕聲,這裡是用筷子攪拌的意思)的嘎達湯(疙瘩湯)。剛拿下去,你吃了沒有?讓草兒給你拿上來,再吃點兒?」爺爺用手撥開草兒纏著脖子的小胳膊,翻過手掌把草兒按在盤著的腿上。
「我吃完來滴。 咋地?自個兒也能做飯啦?」梁老先生邊說著邊就挪到了炕邊兒,他把拐杖立在炕和西牆交接的角上,雙手把著炕沿,慢慢地坐在了熱乎乎的火炕上。
「他奶奶沒了,也不能老指著她姑,她姑還有一家子人需要照顧呢,奏(zou四聲,這裡是做的意思)一頓兩頓的還行,常了不是個曲子。我這不還能動彈嗎,動彈不了再說。」
「是是,家家都有難唱的曲兒。你有個這樣的閨女,就不錯了,我,咳咳!」梁老爺子一聲咳嗽,滿腹辛酸。
梁老先生四個兒,年輕時那也是有頭有臉而有尊嚴的一家之主,人老了,該吃閒飯了,孩子們卻各家有各家的艱難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不是不養,輪著養,這家三天,那家五日。想吃點兒順心飯,看張開心的臉,睡個安穩的覺,難。到誰家,誰家摔盆子砸碗,雞飛狗也跳,孩子哭老婆叫。
梁老爺子覺著有個姑姑這樣的閨女好,姑姑是好。草兒姑姑很顧娘家,娘家大活小活都來幫忙,不但自個兒來,姑父帶著孩子們都來,家裡大事小情也沒少跟著操心,沒辦法,誰叫老爹眼兒前沒個主事的兒啊。
這閨女再好,也得分是誰家的閨女,有多少閨女嫁到婆家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哪還敢顧娘家?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女性還沒有得到徹底的翻身,封建觀念還殘留在各個層面。草兒姑姑家的日子是草兒爺爺一手給幫襯起來的,缺糧給糧,少錢給錢,新房幫著蓋上了,孩子們一個個養高了,姑父要是不讓姑姑管老爹,那可是於情於理於心都說不過去。更主要的是,爺爺要是柴米油鹽錢的一斷供,姑父的日子就難過了。姑父是生產隊裡的趕車的大老闆子,嬌性慣了,他離不了爺爺的經濟支援。
按中國的老傳統,兒子養老持家,天經地義。要說兒子,草兒爺爺養了三個,就是沒一個能用上。
據草兒爺爺講,這個家族在乾隆年間那可是大戶,掌門老爺子,在外呼風喚雨,德高望重,家裡娶得三房四妾,膝下兒孫滿堂,家有亭台樓閣,良田百頃。但是富不過三代,這是中國的真理。當江山易主,時代變遷,家族成員最後瓜分了家裡的金銀珠寶,變賣了田地宅院,在兵荒馬亂中像掌門老爺子胸前那串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四散天涯。一個曾經繁榮的家族就這樣落沒了,以一種殘敗的姿勢。
到草兒老太爺這一股(家族的一個分支),早就沒了那年的繁華。但是那繁華還紮根在記憶里,人雖窮困,大家族後代的氣魄還在,傳統的忠義理智信根深蒂固在老太爺身上,於是老太爺的五個兒子便有了這樣五個名字,依次便是:王忠,王義,王理,王智,王信。
王忠十三歲那年得了一場病夭折了,王理二十二歲那年出家當了和尚,雲遊四方去了,從此再沒見人影。王智在闖關東的路上丟了,王信一家落腳碾子山,碾子山山高水柔,一波一波的後代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好歹算是給祖上點慰藉。
王義,便是草兒爺爺,家裡排行老二。草兒爺爺攜老太爺輾轉東北三省,最後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以農村為根據地」,紮根在了這個小村,陸續生了三兒一女。
草兒大爺命短,大婚兩個月的時候得了一種怪病,多方求醫問藥終是沒能留住他匆匆離去的腳步,撇下新婚燕爾的嬌妻英年早逝。大娘搬著鋪蓋回了娘家,不久便走道了(改嫁了),從此陌路。
轉年草兒二大爺娶妻生子,爺爺給買了三間房,完成了當父親的職責。草兒大哥出生那年正趕上老太爺八十一歲生日,老太爺得見第四輩人,樂不可支,給取的乳名:「八十一,就叫八十一吧!」。
「八十一」比草兒爸小三歲,草兒爺爺快六十歲的時候有了草兒爸,草兒爸生下來也就一鞋底子那麼長,又小又瘦,朝不保夕。老太爺扒拉著手指頭一掐算,說;「這個孩子將來有牢獄之災,現在連喘口氣兒都這麼費勁兒,養大了也都跟著操心,扔了吧。」
爺爺老來得子,奶奶身上掉下來的肉,還能喘氣兒的一個生命,別說是個人,就是個狗崽子也不能說扔就扔了呀,倆人都不同意。草兒奶奶整天哭天抹淚兒的,抱著草兒爸幹啥都不撒手,連眼睛也不敢閉一下,生怕再睜開眼孩子沒了。
爺爺說;「老太爺你給想個招吧,咋能免了這牢獄之災呢?」
老太爺扒拉了半天手指頭,末了嘆了口氣,囑咐道:「記著,等他十八歲生日那天,讓他自己在屋裡呆上一天一夜,這個屋,要擋上窗簾兒,啥光都不能有一點兒。等第二天雞叫了再讓他出來,這災就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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