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下車,往國子監方向而走。
李睦仁說道:「話雖如此,問題卻在於,你是國子監監生,而我不是。」
立花遙說道:「這並非問題,在國子監學習者,雖多為寒門,卻也不乏出身貴胄之人,而國子監校風開明,已非當年那般恪守陳規,既允許學生自帶一名僕從,也允許僕從隨堂聽課,所以也有不少落榜子弟甘願為人僕從,只求一言開悟。低人一等未必是受人白眼的壞事,若萬事在心,也許這也會是自我砥礪,克服惰性的好事,後世不少大師便是出自這一類人。」
李睦仁說道:「你希望我擔任你的僕從?」
立花遙說道:「你不肯嗎?」
李睦仁搖頭,說道:「只要能完成任務,做什麼我都願意。」
「連死也願意嗎?」
忽來反問,莫不做答,李睦仁眼神一凜,似是首次認識眼前的少女。
立花遙見他神色凝重,表情一變,聲音轉而柔和。
「罷了,你不回答,我也知曉答案,只是希望你保重生命,就算未成,也不要學某人引刀切腹。」
「我絕不會失敗,也不會辜負龍馬哥與次郎哥的期望。」
立花遙點頭說道:「如此就好,那咱們就在這國子監盡力學習吧。」
時光飛逝,已至傍晚。
立花遙自稱有事,讓李睦仁在無政園外等候,兩人已下約定,卻是等待許久遲遲未至。
四周人影越來越少,氣氛也越發冷清,望著漸漸升起的月亮,李睦仁有種被人欺騙的感覺。
「剛才還說得好好的,現在我就被晾在這兒?」
捫心自問,暗自搖頭。
「只是簡單的爽約,為何我的心中卻是這樣難受?」
「是因為要做她的僕從嗎?」
「是因為嫉妒她的能為嗎?」
「亦或者是因為信件中宗光哥讓她做我的助手,但實際上是我無能,而感到悲哀嗎?」
李睦仁一聲嘆息,坐在原地,打開三味線的琴盒,象牙撥弦。
是怒意嗎?並非如此。
是悲意嗎?並非如此。
沉沉琴聲,好似巨鬼獨行於深夜的樹林,一步一沉,塵埃飛揚,偏偏在這靜謐的夜中,又不驚動安睡的萬物,令聞者不寒而慄。
到底是怎樣的恐怖才能讓萬物寧願裝作沉睡,也不願起身吱聲?
樹林中,露營燈掛在枝頭。
戴著眼鏡的修長少女,正依靠著樹幹,赤著雙腳,慵懶地伸展唯美的身體,她正要看書,突聞寒冷琴聲,不由得渾身打顫,披上校服外套,心中卻不禁疑惑,琴聲究竟從何而來。
「好冷的三味線,我該去尋找弦聲的主人嗎?」
眼鏡少女放下書,穿上鞋襪,正要起身離開,卻是言姓老農出現在她的身邊,按住她的肩膀。
老農說道:「清儒,不能去。」
眼鏡少女問道:「為什麼?」
老農表情嚴肅地說道:「這是一名來自東瀛的殺人者,而且殺過不只一人。」
眼鏡少女說道:「您是怎麼知道的?」
老農說道:「憑我的耳朵、經驗、感覺,以及心。」
聽著越發陰冷的弦聲,眼鏡少女身體不斷搖頭說道:「我不信。」
老農說道:「你感覺到冷了嗎?」
「那又如何?」
老農說道:「一坨屎,一根毛,哪怕是一次眨眼呼吸,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殺人者也會付出代價,這世上的殺人者通常都有著放大的黑暗面,哪怕他所殺儘是惡人,也是一樣。他所付出的代價,便是內心黑暗面的擴大,這樣人往往滿身殺氣,動輒失去人性,快刀取命,卻又不得不在人前壓抑自我,最後陷入癲狂,但這只是說一般的殺人者。」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這是一個不一般的殺人者,他懂得用音樂排解內心的殺意,將殺意用冷冽的琴聲逼出,釋放真正的自我,進而掌控自我,這樣的人已經可以控制自己的殺性。」
「那豈不是很安全?」
「如果真的安全,我為何不讓你接近。」
聽著冰冷的弦聲,少女猛然醒悟,說道:「現在的他,想要殺人。」
老農說道:「正是如此,我才不讓你去接觸這麼危險的人,我雖不知這人在無政園想做什麼,但若真出意外,我又該如何向你的父母交代。」
「所以呢?」
老農拍了一下她的腦瓜,說道:「別亂想啦,當然是留在這裡,等他離開。」
兩人靜坐林中,默不作聲。
弦聲一落,久久未有動靜,老人這才敢說話。
「終於走啦。」
清儒對著言老農翻白眼。
「真慫!」
老農擦了擦頭上的冷汗說道:「似這等人物在江湖上也是少有,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國子監,耐人尋味啊。」
「曲子是用三味線彈奏的,莫非是東瀛來的學生?」
「絕不可能,此前那學生一直在教室內面試。」
眼鏡少女說道:「爺爺,你不是去搶聞先生的徒弟了嗎?為什麼現在才回來?」
老農說道:「唉,一言難盡,我一聽說那名勾蘭塾的女生從東瀛而來,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本想捷足先登,卻是老聞快了一步。」
眼鏡少女說道:「所以,您失手了嗎?」
老農卻是做出一副僥倖的模樣說道:「好在我慢了一步,才能看到一齣好戲。」
聽到事情似乎還有隱情,眼鏡少女來啦興趣。
「究竟發生了什麼?」
老農露出了慚愧又想笑的表情。
「老聞他還真倒霉,竟然在幾個晚輩後生面前,被一名東瀛少女問倒啦。」
「什麼?」
……
……
……
夜月烏啼,弦聲乍停。
從教學樓走出的立花遙,聽到弦聲,便順著聲音趕啦過來,心頭沒有半分猶豫。
「真是好冷的曲子,讓人差點兒不願接近。」
聽到立花遙的聲音,李睦仁斜目冷語說道:「終於知道找我了嗎?」
「你又丟不了?」
「你怎麼知道。」
「就因為你隨身帶著三味線,時不時就要拿出彈奏一番,就算聽不見聲音,只問旁人就能找到。」
李睦仁看著立花遙的眼睛說道:「你看上去很高興。」
立花遙說道:「是啊,若你在自己的開學面試,問倒了可能會成為你導師的人,你大概也會有些高興。」
「虛榮嗎?無聊。」
「你不想知道這段時間這麼長久,我究竟做了什麼嗎?」
「你願意講嗎?」
「好故事自然願意與人分享。」
「那你就講吧。」
立花遙嘆了口氣,指了指無政園四周的綠樹。
「雖然我很想講,但你認為這裡是談話的好地方嗎?」
「所以呢?」
「請我吃宵夜,你來付錢。」
誰知李睦仁聽見這話,轉身邊走。
「你別走啊,不就是一頓飯錢嗎?」
「你的故事還是留給別人吧。」
「小氣鬼,等等我。」
……
……
……
天滿屋。
清泉,月光,響竹,琴聲。
和室外的走廊,一人獨坐,望著白石庭院內的櫻花,身披素衣,懷抱三味線,在黑暗中,沐浴光明。
「朝訴生滅滅己道,夕白寂滅為樂事。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此曲出自《京鹿子娘道成寺》,此詩出自佛家《大涅槃經》。
端坐在走廊之人,三十多歲,濃密鬍鬚,粗獷面容,好似武神,威風堂堂;但細膩指法,幽怨歌聲,如泣如訴,引人傷悲。
「是觀音寺道成嗎?」
一聲呼喚,昏暗的紙窗瞬間明亮。一道人影背對夜月,低頭案牘,做沉思狀。名喚觀音寺道成的中年人,停止彈琴,轉身對紙窗內的人影,點頭一禮。
「抱歉,光太郎先生,打擾到您沉思啦。」
紙窗內的人,思索片刻,說道:「無妨,沉思無果,我本要睡下,但你琴聲一起,卻令我想起了不少故事,反而令一切茅塞頓開。」
「茅塞頓開?」
「是啊,前些天我收到陸奧宗光的來信,那個坂本龍馬竟然死了,心結在我心中盤踞數日,多虧有你一曲開導。」
聽到龍馬的死訊,觀音寺道成嘆了口氣。
「光太郎先生和龍馬先生向來合作無間,想必此事對您也有所打擊。」
光太郎卻是搖頭說道:「非也。龍馬之死,我並不難過,我與他雖同為倒幕一派,但也不過是志同道合的同志罷了,情分是萬萬談不上的,而要說打擊,確實不小,龍馬之死,也讓我不得不起了回東瀛的年頭,只是我在帝國這麼多年經營,實在還不想就這麼白白捨棄。」
觀音寺道成說道:「看來光太郎大人是已經下定決心啦。」
光太郎說道:「是啊,我已經等待太久啦,實在等不及啦,與其坐以待斃,等待東瀛那邊的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信號,不若我們此時在帝國行事,為東瀛那邊創造有利的條件。」
觀音寺道成想了想說道:「您的想法,宗光大人知道嗎?」
光太郎搖頭說道:「他一定不會同意我回到東瀛的,因為他知道,一旦由我接手龍馬的一切,那麼戰爭就會提前打響,他還不想在沒有萬全準備之時就動手。可是,我們的敵人會給我們充分準備的時間嗎?」
觀音寺道成伏下身子。
「大人,您希望如何做?」
「讓帝國對幕府失去信任和耐心,讓帝國對幕府的行動感到懷疑,一旦帝國對東瀛易主之事,不聞不問,那咱們便有了五成的勝算,所以,道成啊,我希望你幫我做成一件事情。」
觀音寺道成說道:「大人所言,鄙人照辦,不知大人希望我做什麼。」
光太郎想了想說道:「一個月內,替我殺死三人,三人一死,兩院改選之時,未來大事可期。」
「哪三人?」
「卡州特使,路德維希。」
「琉球特使,宏仁。」
「羅新質子,李延慶。」
(本章完)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88s 3.63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