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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孟晨瑤坐在小轎里,被人抬著走了兩個多時辰,隱約感覺回到縣城裡。
小轎抬到一座大台邊,台邊有一溜排低矮的土房,估計二、三十來間。此時夜深人靜,那時候大家都窮,早睡早起沒有熬夜點燈的習慣。到了三更時分,城裡就一片黑暗,只有這排矮房中間的兩間屋裡面,滲透出一點點昏暗的燈光。
只聽三姨太說了聲「到了!」
轎夫們立馬停了轎。
「噊!」只聽三姨太一聲吆喝,那小毛驢就駐蹄不走了。三姨太下驢後,朝屋裡喊了一聲「青明,小玉!」
土磚屋的門開了,露出蠟燭的光芒,裡面走出一高大、一瘦小的兩個人來,在燈光下兩個人影子顯得窄長,一下子拉得老遠。
一聲嬌脆充滿磁性好聽的女音問:「師姑,人帶來了嗎?
三姨太說:「帶來了,在轎里哩!」
說話中那個消瘦稍矮點的人走到到轎前,打開轎簾朝裡面說:「姑娘來了,下轎吧!」
這聲音聽得好悅耳,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十分親切,孟晨瑤似聽到久別重逢的親人,站在她面前說話,像娘又不是娘!不由生出陣陣酸楚,一股熱流湧上心頭。
從屋裡滲出的燭光中,孟晨瑤看清了一張精緻俊巧的臉蛋,只是左邊臉上有一塊烏黑的疤痕,長得跟大織蛛一樣,在夜燈黯淡的光下,讓人看不仔細,但孟晨瑤並沒有噁心的感覺。
孟晨瑤認得這人,是葉家戲班子老闆娘金小玉,在古家看過她唱的戲。
金小玉伸出一雙纖纖玉手,拉住孟晨瑤說:「姑娘,下來吧!」
在這寒冷的夜晚,這雙手暖暖的、軟軟的、綿綿的,捏得孟晨瑤溫暖舒服。
從小轎上一下地,凜冽的老北風,一陣一陣刮過來,滿天滿地都是寒意,孟晨瑤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頓覺全身寒冷。
這時,那個長大的人過來,對三姨太、孟晨瑤人說:「進屋吧,外頭冷!」
那人說著牽過三姨太的驢,掏出一串錢打發轎夫們走路,就牽驢往左邊去了。
金小玉招呼三姨太、孟晨瑤二人進了屋;屋裡燒了火盆,盆里的栗樹炭火燒得正旺,火焰紅紅的似在不停地跳躍著,屋子裡十分暖和,剛才的寒意感覺不到了。
這間房子空間不大,但裡面擺設整齊簡潔,背後擺著四美圖:即西施、王昭君、貂蟬和楊貴妃;一個在清水河邊綩洗紗絲,一個在冰天雪地里懷抱琵擺琶跨駿馬,一個在一輪圓月下焚香拜月,一個在怒放的牡丹叢中酣睡;這四個人都畫得面如滿月、美貌如花、纖巧靈異,讓人看著就喜歡悅快。
屏風後面放著一張床,露出一邊的床頭。
屏風外面有一張八仙桌,幾張小椅子。桌、椅都上了紅油漆,顏色還很新鮮,估計新做不久。
牆壁上刷了石灰粉,燭光照得牆上,好一片潔白。壁上掛了幾個拂塵子、雲帚子、彩帶子,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玩意,應該是唱戲用的道具。
一會兒牽驢的男人進屋了,在燭光的照耀下,孟晨瑤認出是葉青明,心中一陣驚喜。
葉青明很恭敬地跟三姨太說:「師姑辛苦了,驢我已牽進欄里,叫人添了夜草、清水。你們兩個走了這長時間的夜路,餓了吧?」
平穩緩和的語氣中,讓孟晨瑤聽出葉青明歡迎三姨太的到來,對自己也沒有什麼惡意。
金小玉伸頭朝外面喊聲「金花、銀花,把飯菜端上來吧!」
「要得,就來了!」隔壁屋裡傳出女孩子的聲音。一會兒,兩個穿戴整齊,長得面容姣好,年紀比孟晨瑤稍大點兒的女孩子,端著托盤進來。
那個叫金花女孩子的托盤裡,放著四碗雞湯麵;銀花的托盤裡放著幾碟時下小菜:鹵豬耳朵、鹽雞蛋、豆腐乾子和花生米。
葉青明請三姨太坐首席,自己坐上席,金小玉坐二席,孟晨瑤坐下方,金花、銀花一邊服侍,四人就著小菜吃雞湯麵。
孟晨瑤確實很餓了,聞著噴香噴香的雞湯麵,真想幾口吞下去,但大家沒開吃,她也不好動筷。
葉青明說聲:「大家吃呀,不要客氣!」就帶頭吃麵。
金小玉給孟晨瑤夾了些菜說:「姑娘,餓壞了吧?快吃一點兒,卸卸風寒!」
外面北風呼嘯,屋裡盆火燒旺、溫暖如春,吃著香甜可口的雞湯麵,聽著大家輕聲細語的談話,孟晨瑤似乎感到從冷酷無情的冰雪寒天,到了暖氣融融的春光世界;從勾心鬥角、互相傷害的古家大屋,來到互助互愛、同心協力的大家庭。
大家吃過面後,金花拿了碗、碟下去洗刷,銀花來回地給大家沏茶。
孟晨瑤坐在桌邊,聽著葉青明、金小玉跟三姨太說話。
三姨太想是好多年沒回戲班了,這次來了跟葉青明、金小玉一說就說個不停,對於戲班的事,她一直非常關注關心,現在更是不厭其煩地問個不休;好象有很多很多話要說……
孟晨瑤默默聽著他們三人說話,從談話中她才知道,戲班子過日子挺不容易的,唱戲這碗飯不是那麼好吃的。在外面唱戲不僅受鄉紳、富人欺負,還受惡霸、流氓、黑幫們敲詐勒索凌辱,更要受兵匪警賊們的欺負。特別是唱戲的女孩子,受的苦楚心酸更多。一般情況,每一個戲班的旦角兒都有一捧苦水,都有一把辛酸淚,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
他們每到一地,先要朝拜當地豪強富人,還要拜訪地痞流氓惡棍,把方方面面關係搞好了,才能安然唱戲掙錢,不然就會招來災禍。
32
這三姨太也是受苦人出身。她的家庭跟孟家相似,她的出身也跟晨瑤有點像:祖上都是為官作宦的,後來家道都沒落了。
這三姨太的爹雖然不抽大煙,但好賭成癮賭性難改,把家產敗光後,養不活唯一的女兒,就求爺爺告奶奶,把女兒送到葉家戲班學戲謀條生路,免得留在家裡白吃他的糧食。
三姨太到戲班子時,正是葉青明爺爺當班主,見這女孩子是塊唱戲的料子,就一心一意教她。
三姨太聰明伶俐,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活學活用,把葉家班的看家本領,全都學到身上了。
三年出師,葉青明的爺爺讓三姨太跟兒子葉小雲和小徒弟唐玉卿同台演唱生、旦。
三姨太就成了葉家班當家的頭牌花旦,唱紅縣內外,為葉家賺了很多錢。葉家沒虧待她,給她月銀一兩,當時有月錢一兩收入,一家人吃、喝、穿、住基本上不愁,還略有些盈餘。
按理說女兒掙錢了,家裡日子過得下去,做爹的該消停消停,好好過日子吧?
可三姨太的爹,見女兒掙大錢了,更不思悔改,他的賭癮反而水漲船高,跑到城裡金仕漁開的「金不換」賭場玩錢兒。
這個金仕漁是全縣有名的大惡霸,祖宗三代缺德,金家祖上為旗人是個武官,原居住北京城。咸豐年間隨清兵到南方清剿長毛(太平天國),留在本地當個鎮守的官員。
當時旗人是統治民族,到地方上做官的,基本是無惡不作,禍害一方。金家祖上身為武官,經常縱兵搶劫,濫殺百姓冒功,掠奪良家婦女,當時是一方禍害,本地官民紳士,對他們恨之入骨,卻沒有辦法。
後來,金家人靠祖先留下的缺德錢,過著富豪的日子,還以坑、蒙、拐、騙為業發家致富;一時良田千畝,騾馬成群、牛羊結隊,養了二十幾個打手,在鄉里稱王稱霸、胡作非為。
民國推翻滿清,金家人怕算舊賬遭清洗,花巨資買通本地金氏家族,跟當地金氏合了族譜,把旗人改成為漢人,冒充本地人士。
金仕漁的爹名叫金卜仁,原先放高利貸收驢打滾的利息,賺了很多黑心錢,鞏固了金家根基。
到金仕漁手上更上一層樓,他跟縣裡官員勾結,在城關北門開了家名叫「金不換」大賭場。接待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富豪巨賈客商,來賭場一擲千金招、花錢買笑、醉生夢死!生意越做越大,錢財越賺越多。
金卜仁惡人長壽,身體很健康,七十多歲了不甘寂寞,還到處攬事撈財。兒子開賭場,他去放債收驢打滾大加利。父子狼狽為奸,成為兩個大禍害。
只要借錢的人落到他們手裡,一般都還不起他們的閻王債,不弄得人家家破人亡,不會放手。
「金不換」賭場裡,玩的都是大手筆,一般小官小吏、小商小販、中小富戶們根本玩不起,本地知道裡面「行情」的,也沒有人敢進去玩。在裡面玩的基本上是非官即富,要麼是黑幫頭頭兒或是販私鹽賣煙土的,還有山上的土匪強盜,化名下山到裡面來一擲千金,耍錢買樂子,以圖快心暢意。
一般小戶人家,見這個場所都要繞道走。三姨太的爹偏偏敢進「金不換」賭場玩錢兒,他家祖上當過官,到了父輩手上,城裡還有當鋪商號房產,他當家時因染上賭博,才把祖上家財敗個精光。
雖然家道中落,但三姨太的爹,一向賭慣了大錢,賭癮越來越大。這種剛過上小康日子的破落戶,居然成為「金不換」的常客,人說他是捉乾魚放生——不知死活!
女兒唱戲走紅後,葉家戲班子給的月銀較高,父女兩人過日子綽綽有餘,他就毫無顧忌,在「金不換」賭場出手大方豪賭不悔,學起了大官大商、大富大貴的派頭,癩蛤蟆戴頂禮帽兒——充當起了紳士來。
自古十賭九輸,加之實力有限,受不住幾下失敗,輸了錢想趕本,越想趕本越輸錢,手頭上沒現款,就在「金不換」賭場借了金老爹金卜仁驢打滾的高利貸,息上加息利上滾利,真是日增三分夜長七厘;弄得他再活幾生幾世,也還不起這筆債。
金家帶打手逼債,三姨太的爹哪有能力還清?只好不顧跟戲班子簽有契約的事實,暗中把女兒賣給東河大惡霸古大疤子做小妾。由古大疤子出面,還清了金家的高利貸,金家才放了他一馬。
葉家戲班子跟女孩子雖有契約在手,但鬥不過古家勢力,三姨太的爹到了窮極之時,就開始耍無賴,賣了女兒就跑出去躲起來不露面,讓古家人來強娶女兒。戲班子攔不住,三姨太這才被迫到古家,做古大疤子的小老婆,氣得跟她一直相戀的唐玉卿離開了戲班。
三姨太她爹這種作為,在當地身敗名裂混不下去了,只好外出謀生。
他天生好吃懶做、嗜賭成性、人窮志短、見利忘義,這種人在哪裡都混不長。開頭到黃州碼頭當苦工又吃不了苦,後來幫人撿腳料,掙了幾個錢,不是喝酒就是賭博。又借了碼頭土頭蛇的錢,賭光還不了錢,被逼得跳了大江。三姨太得了消息,哭著去黃州,只拿到她爹的一雙破鞋,連屍體都找不到了。
33
雖然到了古家,但三姨太沒忘戲班子的情義。不管什麼時候,戲班子只要有事,總是竭盡全力出手相幫。
上回戲班子到東河唱戲,恰是古、竇兩家龍舟大賽。古家斗輸心裡不服氣,竇家贏了,唱戲慶賀。
古家也沒閒著,準備竇家唱戲時,叫人去「搞經」,跟竇家明里暗中都要斗一斗,絕不能「掉了底子」!
兩大家族當時半斤八兩、勢力相當,明爭暗鬥是常有之事,戲班子無辜弱勢,沒後台保護,陷在兩家暗鬥中、十分危險。
三姨太知道詳情暗吃驚,她怕戲班吃虧,叫人帶密信,讓葉青明以看望師姑的名義,避開竇家猜疑,急到古家拜訪,給古家送了禮,她又在古大疤子面前說了不少好話。古大疤子這才下令,不准古家人去搗亂。
後來,她又把戲班請到家裡唱戲,解開古大疤子心裡那個疙瘩,不但沒找麻煩,還賞了好些銀元。
在古家演戲時,葉青明跟三姨太提過,金小玉年紀不小了,身體也不怎麼行了,花旦唱不了幾多年,他想找個好苗子,到戲班學花旦,替換金小玉。
這件事三姨太一直記在心上,正好孟晨瑤看戲後,在家和春華關門鬧著玩兒自學唱戲,後來被四姨太發現,告到古大疤子那兒。
三姨太聽說這個孩子愛唱戲,就留了心暗觀察,憑她當過花旦的經驗,看出這個女孩子,真是個唱花旦的料子。懾於古家威勢和孟晨瑤的身份,三姨太只記在心上,不敢說出來。
但沒想到古家因械鬥,敗落得這麼快?才大半年,就樹倒猢猻散,破落不堪了。
大姨太、四姨太聯手要賣孟晨瑤,弄錢來私分。
三姨太知道這兩個人,沒安什麼好心腸,怕她們把孟晨瑤弄到火炕里,連忙出面干涉,暗中帶信葉青明,問他要不要買個花旦?這兒有個好苗苗。
葉青明知道後,竟沒猶豫立馬帶現錢,到古家買人。
大姨太見到白花花的銀元,臉上笑成一朵花。雖然和四姨太設計,誣孟晨瑤做賊,以此要挾賣掉她!但看在葉家班銀元的份上,倒也沒有怎麼為難孟晨瑤。
三姨太知道四姨太跟孟晨瑤心結很深,生怕夜長夢多中途變了卦,連夜請乘小轎,把孟晨瑤抬到葉家班,才有今天晚上的一幕。
三姨太和葉青明夫婦,在這兒拉呱大半夜。大家都有些疲乏了,葉青明安排三姨太、孟晨瑤去休息。
三姨太由銀花領著,到師娘的屋裡歇下,金花帶著孟晨瑤,到自己屋裡睡覺。
金花住的是一溜排矮房中的一間,屋裡擺設簡潔,但乾淨、清爽。她有一張大床睡得下兩個人,被褥厚實溫暖,屋子裡燒了火盆熱烘烘的。
金花比孟晨瑤大兩歲,在戲班子有段時間了,做事手腳伶俐,待人親熱說話客氣。她打好熱水,安好腳盆,又遞上新洗巾,讓孟晨瑤漱洗乾淨,兩人忙碌半天,金花說:「小妹妹,睡吧!我明天要起早練功。」
孟晨瑤忙問她,自己明天做什麼?
金花笑著說:「你是老闆關照的人,我怎敢安排你做事!剛才老闆跟我打了招呼,讓你好好休息,叫你明天不要急著起來。至於以後的事兒,老闆過兩天再跟你說。」
兩人說著,就上床睡覺。
一天的驚恐不安,讓孟晨瑤有些疲倦了。好在到了這個地方,看到的都是笑臉和善意,讓她安靜很多。
一番接觸雖然時間不長,讓孟晨瑤對這個地方,見到的幾個人,都有了好感,上床也安寧,很快睡了過去。
夜裡,孟晨瑤做了個夢,見自己落到冰窟窿里,裡面好多鬼怪硬要把她往下面扯。
下面幽深、黑暗、寒冷。孟晨瑤心驚膽顫、害怕極了!生怕被那些鬼怪扯下無底深淵裡了!
驚恐萬分之際,發現娘在前面,孟晨瑤想喊娘救她,卻喊不出聲來!
娘像沒看到她似的,不遠不近地在前面走著。她為了趕上娘,拼命掙脫那些鬼怪的撕扯,跟在娘身後追。
追著趕著,她走出了冰窟窿。身後那些鬼怪,都在冰窟窿里,不停地衝著她嚎叫。她怕得要命,不敢朝後望,只跟著娘走,心想離那個冰窟窿越遠越好!
突然發現娘變成了三姨太,正急匆匆地帶她離開了危險。她正要感謝,三姨太又變成了金小玉,臉上那塊烏黑的織蛛形疤痕,顯得很清晰、明顯……
孟晨瑤跟著金小玉,走進一間屋裡,屋裡很暖和,她感到安全了,轉眼金小玉也不見了……
34
孟晨瑤醒來時,天已大亮了。看同床的金花,已經不見人影,應是早起練功去了。
這時,外面有女人高聲數著:「一、二、一——」聲音傳入孟晨瑤的耳中,這聲音她一聽就知是金小玉發出的。
孟晨瑤一驚,暗說自己睡過頭了,連忙起了床。屋裡金花給她留了熱水、臉巾。
孟晨瑤漱過口洗過臉,忙著出門,見外面是一個大高台,台左邊一溜矮房子,就是昨晚她們吃飯睡覺的地方。台上有雕樑畫棟、飛檐翹角,把台遮了一半,另一半裸露在外。
台上有十幾個男孩、女孩,在金小玉指導下排成兩排,踩著小碎步子,一圈一圈地跑著,昨天服侍她們的金花、銀花,也在這裡練功。
金小玉手裡拿著一根竹竿,催趕著那些個孩子們,不准跑快了,也不准跑慢了,哪個跑得不達要求,金小玉就烏頭黑臉大聲吆喝,用竹竿敲那孩子的腿,不准停下——
孟晨瑤看得呆了,身後有人問她:「你起來了?」
孟晨瑤嚇一跳,扭頭一看,三姨太站在身後,蓬散著頭髮,臉上剛抹了些胭脂,有些紅彤彤的,想也是剛起床的。
孟晨瑤沒有說話,三姨太又問她:「這些是學唱戲的徒弟,在練唱戲功夫,你喜歡嗎?」
孟晨聽了瑤了搖頭,說不出喜歡還是不喜歡。
三姨太又說:「唱戲苦呀,台上站片刻,台下三年功。這些孩子,天未亮起床,練了毯子功、腰功、腿功,最後練走圓場,走完圓場,才能吃早飯!」
兩人正說著話,台上金小玉讓徒弟們解散了。
三姨太說:「他們練完了,廚房裡早飯熟了,我們吃飯去。」
戲班的廚房在那一溜排矮房最下角,屋子分兩部份:一部份是大師傅做飯的地方,有灶台、鍋、碗、盆、瓢,灶台邊堆滿了柴禾。一部份是班子裡的角兒、學徒們吃飯的地方,擺了幾張大桌子和幾溜排椅子。
戲班子吃飯規矩很嚴,老闆、老闆娘、打鼓佬、琴師在一張桌上吃飯;其他角兒們按年齡、輩份和唱的角色大、小,另上桌子排座次;學徒有專門的兩張大桌,圍在一起吃飯。
伙食沒多大區別,如果有貴客,老闆桌上由大師傅加兩個菜就行。
學徒正是長身子的年紀,唱戲練功很苦,老闆是從這個階段過來的,對他們不剋薄,飯菜能吃飽、油水不薄,時不時加些魚、肉、豆腐。
早飯不錯:饅頭、油條、浠飯、酸菜,這在當年那個時代,只有較富裕的人家,才吃得上這樣的早餐。葉家班這些年戲唱得好,名氣大,收入可觀,生活也不錯。
老闆桌上添了三姨太、孟晨瑤,加了兩個好點的菜。
吃早飯時,孟晨瑤從老闆、三姨太、打鼓佬和琴師說話中得知:戲班子在城裡,原先沒地方落腳,因為唱戲常在這文廟裡借台用並臨時住宿。
文廟就是孔廟,是過去讀書人祭祀孔聖人的地方,由當地官府修建,文廟前頭是一個大台,叫做萬年台,台後是雕樑畫棟的房子,把萬年台掩遮一半。
每年春、秋二季,朝庭官府設專人祭孔。祭孔有一套規矩,有禮官主祭。在民國之前,禮官有品秩拿俸祿,民國後逐漸取消了這個制度。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每到春、秋祭孔大禮時,就請戲班子到萬年台唱戲。說是演給聖人看,實際上是眾人集資,唱戲大家娛樂。
每到這個時候,當地人像過節一般,邀朋接友到家,白天酒肉款待,夜裡到萬年台看戲。
孟晨瑤小時跟娘來看了幾回戲,她對文廟並不陌生,只是後來家裡窮了,娘沒心思看戲,再沒來過了。
葉家班經常到萬年台唱戲,是文廟的常客。清朝垮台了,民國政府對祭孔之事,越來越不熱心了,禮祭典禮漸漸不搞了,地方上祭孔時而開展時而停止,文廟漸漸荒廢了,也沒有人管理。縣政府因其職能關係,交給學政管理,學政沒錢維修,也懶得去管。
正好葉家班戲唱出了名,一年大半時間,來城在萬年台唱戲,經常在文廟落腳。為了方便,就跟督學說一下,出點錢租這文廟地盤落腳,在這兒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
後來,他們發現文廟左邊,有好一大片無主的荒地。葉青明給點錢督學,讓督學出個證明,把這片地開拓出來,做了二十幾間房子,把戲班子從鄉下搬來,在這裡穩固住下來,現已有好幾年了。
戲班這兩年招了一批小徒弟,小生、小旦、小丑、鬚生、老旦這些角兒,現在都不缺了,就缺個身材相貌都出眾,又有天賦的花旦兒。
這群學徒,就是早晨在台上由金小玉帶著練功的那群孩子,現正圍著兩張大桌子吃飯。
孩子們天真爛漫的年紀,到戲班子練功,個個親如兄弟姐妹,他們一起有說有笑、快快樂樂,一點憂愁都沒有,讓孟晨瑤看著羨慕不已,覺得自己有點兒孤單。
吃過飯,葉青明要準備晚上唱戲的事,金小玉帶學徒們,還要忙著練功,只有三姨太沒事幹,帶著孟晨瑤閒轉悠。
35
三姨太在古家做小妾,近二十年沒出門。這次離開古家,回到戲班心情格外輕鬆,想在城裡到處轉一下。正好孟晨瑤是城裡孩子,小縣城的地方她都熟悉,就讓她領路帶著在城裡逛逛。
孟晨瑤跟三姨太上街,她離家一年多,非常想到家裡去看看,就跟三姨太說了。
三姨太爽快,兩人一起往孟家走。縣城很小,從東到西也才千把步。兩人走了一會兒,就到了孟家老屋,發現老屋拆了,只剩一片空地。孟晨瑤心裡「格登」一下,暗說怎麼回事,我的家哩?
她以為眼睛看花了,從小住在這兒的家,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呢?爹和弟弟上哪兒去了?
她一肚子的疑惑,轉身找到隔壁的趙大爺。
趙大爺認出了孟晨瑤,問她怎麼回來了?
旁邊的三姨太,把古家的事兒,悄悄向趙大爺講了。
趙大爺嘆氣說:「這個苦孩子,沒想到,終於有個落腳地兒了。」
孟晨瑤問自家的事,趙大爺開頭不說,經不住她苦求,趙大爺才說出真像。
原來,她爹孟宏臣賣了孟晨瑤後,得了好大一筆錢,又跑到煙館吞雲吐霧。他的大菸癮越抽越大、不可收拾,沒多久,把賣女兒的錢也花光了。
老婆賣了,女兒也賣了,沒有人管孟宏臣了。手上沒錢,菸癮一來,就以頭蹌地,嚎啕大哭。碰到孟老五,孟宏臣找他借錢!遭孟老五一頓臭罵,叫孟宏臣賣東西才有錢花。
孟宏臣說:「我老婆賣了,女兒也賣了,現在沒有什麼可賣了。」
孟老五說:「你還有兒子,反正這孩子,跟著你不是窮死,就是餓死!不如賣個好人家,給他一條生路,你也落幾個錢兒,抽兩泡大煙,快活幾時算幾時!」
孟宏臣就由孟老五作保,把兒子孟慶堂也賣了。賣的錢還是送給煙館了,後來乾脆把這舊馬廄改的房子也賣了。
孟宏臣從此無家可歸了,花完賣兒子、賣房子的錢後,就混跡乞丐群,討米要飯,一天到晚遊走街頭。
買這房子的屋主,把舊馬廄拆了,準備建新房。所以孟晨瑤、三姨太來時,成了一片空地。
孟晨瑤聽到這個消息,一個人哭了起來,她既擔心弟弟,又掛念那個不爭氣的爹。急問趙大爺弟弟賣到哪兒?趙大爺也不清楚。
當時,買家要買個兒子傳宗接代,把孩子買去後,不想孩子跟家裡有聯繫,必須斷絕來往,不留一絲消息!
孟宏臣就跟孟老五秘密簽約賣兒,滿口答應買家的要求。街坊鄰居們,大多看不起他,也沒人跟他往來,更沒誰對這件事關心打聽過。大家不知孟慶堂,被賣到哪個地方了?
三姨太見孟晨瑤哭成個淚人,陪著她流了不少眼淚,想起她的爹跟孟宏臣一個樣,她的遭遇跟孟晨瑤也差不多。這叫傷心人碰到一起,哪有不傷心的?
三姨太逛街的心情沒了,帶孟晨瑤往回走。走到半路,孟晨瑤望見偏辟的小巷裡,有好幾個乞丐,脫下破衣襤裳在那兒曬太陽捉跳蚤,其中有一個人仰八四叉躺在地上,有點象孟宏臣。
孟晨瑤想她爹,落到乞丐群里,那個病弱的身子,也走不了多遠,估計還在城裡,或許那個人就是?就央求三姨太,想趁機找爹,問弟弟的下落。
三姨太陪著孟晨瑤,走到那個小巷,見到乞丐群里那個人果然是孟宏臣。
此時孟宏臣,沒錢抽大煙了,乞討度日苦不堪言。身子越來越不行了,平時有力氣時,就爬著討點殘湯剩飯充飢,身體不好時,由其他乞丐帶點吃剩的東西他。碰到沒討到東西時,只好挨餓了。
熬到這個時候,孟宏臣已奄奄一息,別的乞丐能脫下破衣襤裳,一邊曬太陽一邊捉跳蚤,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躺在骯髒的地上,仰八四叉臉面朝天,一陣接著一陣咯咳著,嘴裡吐出許多血絲,人焦悴得象個影兒。
看這光景,不知他怎麼活下來的,也不知他能活到哪一刻?
孟晨瑤看了心如刀攪,似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愛、是恨、是痛、是厭,還是悲哀!
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爬在孟宏臣身上喊著爹!
孟宏臣突然看見女兒,恰似做夢一般,他成了乞丐,不知古家出了這麼多事,更沒想到女兒回縣城了,此刻竟來到身邊!只是呆呆地望著孟晨瑤,似想說什麼,但什麼都說不出口。
一旁的三姨太,見此情景心中悲苦。她讓孟晨瑤扶起骯髒破爛咳喘咯血的孟宏臣,兩人吃力的牽著把他帶到葉家戲班子。
葉青明見孟宏臣這樣子,心裡有些吃驚。他們同在一個城裡,他原先也曾資助了一些孟家,只是資助的錢,孟宏臣沒拿去作正經用,全送到煙館裡了,給再多的錢,一點也不起作用;孟宏臣混得著實不濟,先賣老婆,後賣女兒,葉青明很想幫忙,卻又有力無處使……現在多時想去孟家看看,但因前段時間,在鄉下唱了幾個月的戲,最近才回縣城的。但他萬萬沒想到,這才幾個月,孟家竟遭這大的變故?
孟宏臣看見了女兒到了戲班子,一時羞愧無狀,愣愣不知怎麼回事?
孟晨瑤此時,顧不了什麼,跪求葉青明救救她爹。
葉青明扶起孟晨瑤,說怪我平時事多,不知你家到了這步田地。開頭只曉得你娘被你爹賣了,後來他又把你賣了,我得知消息後,一直打算救你,暗中想了很多辦法;這才碰到個機會,把你救出來,沒想到你爹,卻搞得這樣慘?
葉青明讓孟晨瑤放心,說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現在你爹無家可歸,在街上乞討,身體虧成這個樣子,如果任其下去,活不了幾天。反正戲班子大鍋吃飯,多個人多雙筷子,傷不了根本。
葉青明吩咐金小玉找些乾淨衣裳給孟宏臣穿,讓燒火的師傅燒些熱水,幫孟宏臣洗乾淨,安排一間房子由他住下來。
晚上,葉青明出高價,請來本城有名的老中醫,外號「活神仙」的聞郎中。
聞郎中跟古大疤子家的謝醫生,是同門師兄弟,兩人醫術齊名,都稱「救命神仙」。
謝醫生在古、竇兩家血戰時,全副精力一心一意救死扶傷,救活了好多人,自己也累病了,回到家裡,閉門清養,多時不出來治病了。
如今這滿縣中,只剩下聞郎中獨撐半邊天。
這聞郎中有個規矩,窮人請他一分錢沒有,他照常出診,有時還倒賠藥費;富貴人家找他治病,他也不推辭,但開口就是五塊大洋,相當於小戶人家兩年的生活費,且需現金付清不賒不欠,不然就不動身。
葉青明雖然是唱戲的,但家底較為豐厚、滿城皆知,所以請聞郎中出診,也出了五塊大洋。
孟晨瑤知道後過意不去,自己糊裡糊塗,被抬到葉家戲班。還沒為他們做過一件事,卻給葉家人帶來這大的連累,真是慚愧得很!
可為了救爹,她又沒有辦法,只是心中暗暗謝天謝地,碰到好心的人了。
聞郎中給孟宏臣把了脈,對著葉青明、金小玉直搖頭,說宏臣這病,就是神仙下凡,也治不了!他本就虛弱,抽大煙殘害身體,又流落街頭,饑寒交迫,能活到現在,已是人間奇事。你們做了好事,就是救了他,也熬不過今冬。
聞郎中跟孟家是世交,對孟家遭遇早有所聞。在孟家破敗時,曾經常接濟孟宏臣,那時孟晨瑤幼小,還在襁褓之中。
後來見孟宏臣染上大菸癮,聞郎中知道此人無可救藥,給他再多的錢,也是扔進無底洞。所以,再不與孟家來往,只在暗中嘆息,孟家先祖造了什麼孽?生下這麼個敗子,破家敗德還落得讓人笑話。
今天,葉青明請他來看病,他一眼認出孟宏臣,雖然用心把脈,但看出孟宏臣已病入膏肓。就說實話,開了幾副養身子的藥,死馬當活以醫罷了。
孟宏臣聽了聞郎中的話,知道自己性命不久,他也不怎麼怕死,只哭著向葉青明說:「兄弟,你行行好,既然救了我,就好人做到底,給點錢兒,讓我到煙館過把癮!我死了也閉緊眼睛。來生變牛變馬,感你的大恩!」
葉青明氣得顫抖,當著聞郎中、孟晨瑤及三姨太的面他不好發作,只苦笑說:「你這個樣子了,還要抽大煙?」
孟宏臣點點頭說死也想抽!把一旁的聞郎中氣個要死。這邊的孟晨瑤,羞臊得面紅耳赤,真想一頭撞死,碰上這種親人,叫她怎麼做得了人?
送走聞郎中後,葉青明叫孟晨瑤照顧爹,他怕孟晨瑤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安排一個燒火師傅天天送茶、送飯、送熱水。
孟宏臣病情一天天嚴重,幸有孟晨瑤守在身邊悉心照顧。孟晨瑤又惦記弟弟的情況。一有機會就追問孟宏臣,把她的弟弟賣到哪裡去了?
開頭,孟宏臣一直不說,孟晨瑤急得直跳腳。到了孟宏臣彌留之際,孟晨瑤再三追問,旁邊葉青明、金小玉幾個幫腔說:「你再不講,大家都不知道,難道你想讓他們姐弟終生不得相見?」
孟宏臣這才說出,兒子被賣的人家住在哪兒。剛講完這話就閉眼離去。把孟晨瑤哭得淚眼婆娑,不知是哭爹,還是想念弟弟?
孟宏臣死在戲班子裡,他是個還算幸運的人。按道理,該餓死或病死街頭無人收屍。卻在臨終之前,意外被人相救,死時有女兒照顧,葉青明等人幫忙操辦喪事,也算祖上積德,後有餘報。
孟宏臣臨死時,上無片瓦下無寸土。葉青明出錢給他買了棺木、墳地,按照平常人家規矩,請了道士、風水先生,風風光光埋葬,孟晨瑤守孝七七四十九天。
孟晨瑤見葉青明如此照顧,這般對待,跟親人沒有兩樣,萬分感激。她不知道葉老闆一家,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心裡暗暗發誓,一定報答葉家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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